- 第5節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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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黨錮之禍。延熹九年(166 年),司隸校尉李膺處死了一名故意殺人犯。此人的父親名叫張成,是一個有名的術士,他預測到最近朝廷會頒布大赦令,就唆使兒子殺死了仇人。就在李膺審理此案期間,朝廷的赦令果然如期而至。按照慣例,李校尉應該無條件放人。但是他把赦令放在一邊,毅然處死了這個殺人犯。原因很簡單:張成是宦官們的座上賓。在正義與國法的二選一命題中,李膺選擇了前者。這件事直接觸發了第一次黨錮之禍。
宦官的權勢其實是皇權的延伸。東漢皇帝多數壽命不長。皇帝幼弱,不諳政事,需要外戚扶持,于是乎形成外戚專權的局面。皇帝長大之后,不滿皇權旁落,就利用宦官鏟除外戚,權力自然落到宦官手中。因此,宦官的存在其實是與東漢專制皇權相伴生的痼疾,無法根除。清流派士大夫把政治黑暗的原因歸結于宦官專權,未免有失客觀。另外,宦官群體中并非都是惡人,勇于進諫的呂強、改進造紙術的蔡倫,都是《后漢書·宦者傳》中的正面人物。清流派士大夫要求對宦官進行集體清算,實際上是仇恨情緒的極端發泄。這種株連式的斗爭方法,也給他們的反宦官運動帶來了消極影響。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張忠煒
清流派將矛頭指向宦官,主要是基于:第一,對宦官這個群體的不齒;第二,對他們各種行為的不齒。當宦官這個群體因為皇帝的信賴而弄權的時候,他們或禍國殃民,或殘害忠良,而他們的姻親子弟或橫行鄉里,或魚肉百姓,所以,清流士大夫很容易將矛頭對準宦官群體。
李膺和清流派官員無意冒犯皇權,但是他們藐視國法的行為事實上已經觸逆龍鱗。宦官們不失時機地發動了反擊。在宦官們的支持下,張成的門徒上書天子,控告李膺等人收買太學生,樹朋結黨,誹謗朝廷,惑亂人心,敗壞社會風氣。早已忍無可忍的漢桓帝立即下令逮捕并審訊李膺,并在全國范圍內收捕“黨人”。殺氣騰騰的使者四處出擊,數以百計的黨人身陷囹圄。幸運的是,在太尉陳蕃、外戚竇武等朝廷重臣的苦苦求情下,永康元年(167年),桓帝大赦天下,李膺、范滂等人幸免于難,但卻禁錮終身,永遠不得為官。這是東漢歷史上第一次“黨錮之禍”。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鄔文玲
在古代,“君子不黨”這是一個共識。對于皇帝來說,群臣如果結黨營私的話,對皇權會造成很大的威脅,皇帝對于結黨營私這種行為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皇帝就聽信了宦官的言辭,對清流派進行打擊,而且在公布的詔令中,把清流派這些官員稱為“黨人”。
六月的潁水河畔,清風徐來,楊柳依依,數千輛軺車停駐道邊,近萬人聚集陌上。他們在迎接一位凱旋的英雄。范滂,字孟博,汝南郡征羌縣(今河南漯河)人。為官清正剛直,觸怒了宦官,因而被劃入黨人之列。在審訊過程中,他視死如歸,豪氣干云地說:“我死之后,希望能夠埋在首陽山側,上不負皇天,下無愧于伯夷、叔齊!”此次大赦歸鄉,范滂受到汝南、南陽等地士大夫的熱烈歡迎。延熹九年(166 年)的黨錮之禍沒有撲滅士大夫的斗志,反而提高了黨人的聲望。
第二次黨錮之禍。永康元年(167 年)的冬天,寒冷異常。但是遭到禁錮的黨人卻分明嗅到了春天的氣息。十二月,昏聵無能的漢桓帝駕鶴西去,年僅十三歲的劉宏即位,這就是漢靈帝。朝廷重臣重新洗牌,清流派領袖竇武與陳蕃受到重用。大將軍竇武是靈帝竇太后的父親,為人謙遜好學,不但沒有外戚的種種劣習,反而具有為漢末名士所推崇的種種美德。太傅陳蕃則以正直不阿著稱,一向被視為士大夫的楷模。他們二人執掌大權,讓人們看到了大漢重整朝綱的希望。東漢中期以來,統治階級內部逐漸形成了外戚、宦官和清流派士大夫官僚三個營壘分明的政治集團。如今,外戚與清流派官員結成了同盟,宦官的末日還會遠嗎?
漢帝國的歷史已經證明,一旦外戚與士大夫聯起手來,就會形成一把無堅不摧的巨型鐵鉗。公元前 74 年,外戚霍光和士大夫一起完成了更換皇帝的壯舉;8 年,外戚王莽在士大夫的鼓噪下,活生生地把劉家的漢朝變成了王家的新朝。在很多人看來,用這把巨型鐵鉗來對付一群閹豎宦官,實在是易如反掌。然而,在 168年的政治搏殺中,這把曾經令人膽寒的巨型鐵鉗卻莫名其妙地生銹了。
靈帝建寧元年(168 年)五月的一天,洛陽上空出現了日食景象,朝野上下驚恐不安。在漢朝人的觀念中,這是上天對天子施政不當所做出的譴告。竇武、陳蕃等立刻借機上奏,說宦官干政招致天怒人怨,必須將他們統統革職,全部繩之以法。八月,他們完成了京畿地區的警備部署之后,再次上奏,要求立刻誅殺宦官首領曹節等人。最后的大清算馬上就要開始了。
宦官被逼到了絕路之上。桓帝的駕崩,已經使他們產生了痛失靠山的危機感;李膺、杜密等黨人的復出,更使他們坐立不安。但他們并不準備坐以待斃。他們像鷹爪下的狡兔一樣,保持著高度警覺,隨時準備給對手致命一擊。竇武和陳蕃等人被即將到來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他們忘了,宦官手里還掌握著最后的籌碼——皇帝和太后。誅殺宦官的奏章是呈送竇太后親閱的,可是宦官當晚就偷窺到了那些殺氣騰騰的文字。一些平素并無不端行為的宦官顯然被激怒了,他們怒吼道:“為非作歹的宦官固然該殺,可是我們這些人并無罪過,為何也要被族滅!”同仇敵愾的宦官們連夜行動起來。他們軟禁了竇太后,把漢靈帝劫持到德陽殿,又以天子和太后的名義發布平亂詔令。竇武倉促之中召集北軍五校尉應戰,無奈他的士卒不敢攻擊皇帝的羽林軍,紛紛倒戈。竇武兵敗被圍,被迫自殺。
最為悲烈的一幕隨即上演。八十多歲的太傅陳蕃驚聞宮廷政變、竇武捐軀,不但沒有退卻,反而率領門生、屬吏八十多人沖入皇宮承明門,如飛蛾投火般進行了最后的抗爭,最終被害。
陳蕃,字仲舉,汝南郡平輿縣(今河南平輿)人,少年時就有宏圖大志。據說,在他十歲那年,父親的一位老友薛勤前來拜訪,見庭舍臟亂,就說:“你為什么不把屋子打掃干凈來招待客人呢?”陳蕃回答說:“大丈夫應當掃除天下污垢,哪能關心區區一間小屋呢?”這位一生盡忠的老臣,終于以死捍衛了自己“不畏強御”的高節,但卻沒能實現“掃除天下”的大志。千余年來,“掃天下”與“掃一屋”何者重要,始終是科場考試的重要命題。假如
陳太傅和竇大將軍能夠更加周密細致一些,以“掃一屋”的態度來“掃天下”,也許這悲劇就不會上演了。只是歷史容不得假設。
天下,是漢家的天下,天下的主人姓劉。如果主人像泥鰍一樣離不開污泥而陳蕃們仍然執意要掃除這污泥,那么被掃除的只能是陳蕃們自己。在東漢后期的專制政治體系中,皇權的行使離不開宦官。深度打擊宦官,勢必會傷及皇帝。傷及皇帝,就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所謂“投鼠忌器”,就是這個道理。陳蕃、竇武和清流派士大夫的悲劇,也正是由此而來。
對于年僅十三歲的漢靈帝來說,要讓他完全理解建寧元年(168 年)八月那個燈火通明的夜晚的波譎云詭,顯然是不現實的。他不知道這場宮廷政變的原委何在,只知道蒼顏白發的老師和向來一臉嚴肅的外祖父是逆臣賊子,是噩夢中出現的魔鬼,只知道溫順和藹的宦官勇敢地掃除了魔鬼,保護了自己。幾天以后,皇帝下詔,曹節、王甫等十八名宦官因為平亂有功而受到封賞。“叛亂”魁首竇武和陳蕃的親屬、賓客或者被誅殺,或者被流放,連他們選任的官吏也都被免官禁錮。
竇武、陳蕃結成的反宦官集團被宦官集團輕松擊敗,原因是多方面的。他們以簡單粗暴的方式把所有宦官作為打擊對象,不但引起了竇太后的反感,還使原本彼此不睦的宦官們團結起來。還有一點很重要:竇武之死,固然是由于事起倉促;而陳蕃赴難的過程中,卻沒有得到多少士大夫的援助。顯然,清流派這個群體并不是官僚隊伍的主流,他們與普通官僚之間存在著不小的距離。在此前此后的黨錮系列事件中,很多官吏落井下石、坑害黨人,也說明了這一點。無論如何,反宦官行動的最終失敗,使朝綱昏暗的東漢王朝失去了一個最好的內部調整的機會。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趙凱
外戚集團、宦官集團和官僚集團對皇帝來說,其實也是他的三個權力支柱,掌控能力比較強的皇帝,通常能在這三股勢力之間維持一種平衡。一旦皇帝本身的掌控力弱化,很容易大權旁落,因此,三股勢力之間的消長會影響政治格局的變化。竇武作為外戚集團,站在清流集團一邊,跟官僚集團聯合,事實上改變了以往三足鼎立的態勢。
宮廷喋血已經結束,但是對清流派士大夫而言,噩夢才剛剛開始。竇武、陳蕃和劉淑被清流派士大夫尊稱為“三君”,“君”的意思就是“領袖”。宦官已經砍倒了“三君”,接下來該受難的就是“八議”“八廚”了。建寧二年(169 年)十月,在宦官的授意下,朝廷下令,在全國范圍內搜捕“黨人”。宦官的爪牙和曾經受到清流派批判的官僚聯合起來,不遺余力地追捕黨人。李膺、杜密、范滂等百余名清流派士大夫受難赴死,還有許多無辜者因得罪過宦官而被誣陷為“黨人”,被打入牢獄。黨人的親屬、門生、故吏有的被處死,有的被流放,受害者多達六七百人。朝廷還下詔,黨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及五服內的親屬都禁錮終身,不得做官。這就是第二次黨錮之禍。
與桓帝延熹九年(166 年)的黨錮之禍相比,第二次黨錮更為殘酷。從受害人數上看,第一次黨錮中,約二百名黨人卷入其中,但沒人被處死;第二次黨錮則有上百人被處死。從地域上看,第一次黨錮只涉及中原數郡,第二次黨錮則是全國范圍的。從禁錮范圍看,第一次黨錮只有涉案黨人本人被剝奪了做官資格;第二次禁錮非但黨人不得做官,他們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不得做官,就連五服之內的親屬都被禁錮終身。三服之外的親屬在當時其實已經有些疏遠了,而株連至五服之內,懲罰之重,可見一斑。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黨人們沒有放棄抗爭。熹平元年(172 年)四月,一條青蛇盤臥御座,久久不去。這是一個不祥之兆。這一年秋季的某一天,皇宮朱雀闕上出現了一份匿名告示:“天下大亂,宦官曹節、王甫幽禁殺害了竇太后,中常侍侯覽濫殺黨人,公卿大臣皆素餐尸位,沒有敢于進獻忠言者。”這份罕見的“大字報”公然藐視皇權,立刻引來皇帝、宦官、執政大臣的集體憤怒。于是,又有一千多名太學生被逮捕入獄。
建寧四年(171年)正月,京城內外喜氣洋洋。漢靈帝舉行了隆重的加冠禮,按照慣例大赦天下,那些犯了謀反大罪的囚犯都得到寬囿,唯有黨人不在赦免之列。帝國已經把他們永遠打入了另冊。禁錮之下,榮望永絕。對于追求通經致用的士人來說,禁錮意味著不能實現人生抱負,形同閹割。劉氏漢朝已經不再是士人的歸宿,良禽擇木而棲的時候到了。十年內的兩次黨錮,最具正義感和責任感的士大夫遭到反復摧殘,導致了統治階級內部的大分裂。
兩次黨錮之禍,宦官集團似乎取得了最后的勝利,然而,他們并沒有料到,清流被全部打入另冊之后,宦官集團也隨著失去平衡的東漢朝廷迅速走向滅亡。在光熹元年(189 年)的宮廷政變中,兩千多名宦官被集體屠殺。只是宦官群體的消失并沒有挽回東漢的亡國命運,這或許是黨人們所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清初學者顧炎武曾說,“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于清議亡,而干戈至矣”。日薄西山的東漢朝廷拒絕了清議,等待它的將會是什么呢?
曾經車水馬龍的太學,如今門可羅雀。曾經喧囂沸揚的洛陽城,終于歸于寧靜。這是閃電來臨之前短暫的寧靜。一場席卷全國的暴風雨正在隱隱逼近。
魏晉風度
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常的日子,即使對于看慣殺人行刑場面的洛陽百姓來說,也是如此。
景元四年(263 年)的一個夏日,在京師洛陽東面的馬市刑場,洛陽百姓牽衣頓足,為他送行。
此前,三千太學生曾聯名上書,請求以他為師,想借此豁免他的死刑。他們渴望做最后一次努力,希望曹魏權臣大將軍司馬昭能愛惜名士,刀下留人。
太學生的請愿,沒有阻止屠刀落下。
這位名士隕落后,《晉書》《世說新語》《資治通鑒》等眾多古書一次又一次提及他的名字,后世學者、文人、畫家對他更是高山仰止。
他逐漸成為那個時代的文化符號。這個人就是嵇康。
以嵇康為代表的一代名士風范被魯迅譽為“魏晉風度”,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個無法繞開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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