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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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離去,“爺們”又跟在后頭死纏,黃風惱了,一聲“呔”!“爺們”一聽這“呔”,知道碰到誰了,一溜兒鉆了。
黃風突然有了傷感,一股說不出的悲憫涌上來,不知為誰。
又有人拽他一下,見他不搭理,緊跟著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綿綿的,有幾分柔,駐足,是一拉客的暗娼,丫兒那么大點人,也干這個。只是那臉,白一道子粉一道子,活生生毀成個鬼。
女子飛他個媚眼,說:“包你舒服。”
“呔!”黃風從胃里喝出一聲。
女子并不明白“呔”到底是去還是不去,跟緊著問:“不去就不去,盡呔個啥?”
女子氣氣地咒他一句,忙著招攬別人去了。
黃風終于來到文化館樓下,茶社老板遠遠看見他,扔下手中的杯子忙忙迎過來,笑堆在鼻梁骨兩邊問:“還坐外頭呀?”
“自然。”黃風奇怪這個錢掙有點昏頭的塌鼻梁男人每次總這么愚蠢地問自己,我坐過里邊嗎?他很不高興地躺到塌鼻梁男人遞過來的竹椅上,恨恨地瞪了塌鼻梁男人一眼。
這把竹椅可以說是茶社老板專門為他定做的,河陽干燥,竹椅是經不住茶客們折騰的,茶客們躺的是清一色的鐵管架帆布面那種,結實,耐臟。黃風不同,誰都知 道他是黃進士的后代,名門之后,必是有所區別的,就專門替他買了這張竹躺椅。當然跟文老先生那竹椅沒法比,但至少也算把竹椅。
“來杯茯茶還是……”塌鼻梁男人又問。
這回黃風不能不生氣了。“我喝過那玩意嗎?”他斜斜地把話甩過去,塌鼻梁男人一想自己又多了嘴,訕笑著給他沏好茶去了。
茯茶,哼!那玩意也敢叫茶,真是不知羞恥。黃風巴一眼里面茶客面前放的杯子,紅乎乎、黑乎乎一杯,像豬血,又像馬尿,居然有人喝,不就是一些亂茶根子一 煮,熬成的渾水嗎?河陽人竟把它當寶貝,喝成了一股風,還跟什么臘肉、行面套起了“三套車”,連省上一些大干部來了都點名吃那玩意,日怪!
塌鼻梁男人捧來一把紫砂壺,一個紫砂小杯,恭敬地放在他面前,黃風這才消了氣,很斯文地提起壺,蜻蜓點水似的,燙了一下杯,才沏上龍井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
喝茶是消磨時光最好的方法,一口一口中,日頭便從東邊爬到頭頂,不知不覺又滑落到西邊。河陽這些年大旱,四鄉八鄰的莊稼曬了,農民們種地種不出收成,青 壯勞力跑了新疆,剩下跑不動的,就來河陽城喝茶。當然更多的是河陽城下了崗的工人,一時不知該做點啥,先來喝段日子茶。這茶社就有點緊張,東頭偌大的核桃 園子,也改成了喝茶的地方,人還是裝不下,就有生意不景氣的店鋪,紛紛改頭換面,掛了茶社的牌子。
光喝茶寡味,還有麻將、牛九、象棋擺在茶桌上,隨茶客的興。至于賭幾個錢,茶社老板只管望風,不擔大的責任,讓公安抓了,茶客自認倒霉。
黃風常來的這家茶社,沒賭博,過去是文老先生說書的地方,叫文書園子,文老先生不說書后,這地方拆了修成樓房,改成文化館,茶社照舊開,只是說書改成了 彈曲兒唱賢孝,一樣吸引人。人一多,茶社里面的氣味就渾濁,尤其鄉下人多時,腳臭氣熏天,連屁也響響地放出來,再夾雜些劣質香煙味,狐臭味,一股腦兒飄起 來,真是臭不可聞。因此黃風是從不坐里邊的,門口透風,還能觀景,廣場里人雜,景也雜,稀兒怪兒的事,都逃不過黃風的眼睛。
觀著 觀著,黃風就觀上景了。那是啥東西呢,粉的,又像是紅的,有風就飄幾下,沒風就吊著。不是紅旗,樓蓋起來不到半年,紅旗就讓風吹沒了影。倒像是女人家的內 衣褲,對,挺像。黃風很快判斷出通天柱高頭那粉紅顏色的,一定是女人家的內衣褲,說不定上面還沾了穢物。天喲,咋把它日弄上去了呢?
“呔,快來,快來——”他忙不迭地喚塌鼻梁男人,及至跟前,鎖著嗓子問,“快看,那是啥東西?”
塌鼻梁男人見他指高處的樓頂,略帶幾分神秘地回答:“是婆姨身子底下的衣裳,掛上去好些日子了。”
“呔,還真是——”
這下糟了。黃風霎時明白文老先生眼里那兩個巨大的問號,一定是文老先生看見了它。穢物呀,穢物也讓風給刮上去,掛到河陽城頭上,了得?
這樓保不住了,穢物壓頂,大兇呀,這樓一定保不住了,保不準連河陽城都要遭滅頂之災……
“呔!”
黃風朝樓“呔”了一聲,扔下茶錢,走了。
剛進院門,就聽見二女子黃二丫的聲音。這破鳥有些時間沒來家了,也不知她那破日子過得咋樣。葬文老先生那天,黃風見她穿得人不人鬼不鬼,遂斷了跟她討問 的念頭。及至里邊,二丫草草跟他打過招呼,張羅著做飯去了。僅僅一瞥,黃風就捕捉到隱匿在二丫臉上的不祥,八成又是討氣了,黃風轉念了一下,卻無心思多 想。這些年,他已越來越不把女兒們的事放在心上,這樣說并不意味他是一個不盡責任的父親,事實是他在三個女子身上耗費掉大半生的心血,到頭來卻沒得到一點 回報。他原來固執地認為自己可以把她們調教為舊時上等人家那種知書達理,端莊賢惠,高貴得讓男人望一眼便永世珍愛的女子,不料中途便發現自己純屬枉費心 機。女子們的叛逆大大超過他的想象,那種離經叛道的瘋狂作為簡直讓他無地自容,甚至懷疑這幾個孽種是不是他的血脈。終于有一天,黃風想通了,覺得世間萬物 總是這么輪回,女子們的墮落不怪世風,說到底還是上蒼對黃氏家族的一種懲罰。他當年不也以同樣的手段毀滅了自己的父親嗎?溯根究底,家門不幸已是老早的 事,或許正是命定,犯不著傷神。
吃飯時黃風只是略略提了一下,說:“你家那破鳥男人還照舊?”
黃風說話 一向是把人稱作某鳥。在他眼里,滿世界的人就跟鳥一樣,呼啦啦來,呼啦啦去,整天嘰嘰喳喳,嘈嘈切切,卻不知究竟為著什么。朗朗乾坤,人不過浮塵一粒,該 來則來,當去則去,何苦跟鳥一樣為奪食而奔命。命奔好了能咋?只不過變成一只稀罕鳥,讓人囚在籠里,充其量玩物一個。奔不好又咋?就如這滿樹麻雀,整日嘰 嘰喳喳,苦叫一世也是白搭。雖是如此,黃風還是把鳥分了幾類,那詞便跟著豐富起來。什么“爛鳥”“破鳥”“壞鳥”“挨刀鳥”“混鳥”等等,因人而異,決不 亂用。比如二丫跟她男人,黃風一律稱作“破鳥”,大丫被稱為“爛鳥”,大丫男人卻被冠之以“絕命鳥”,其中含義連大丫都弄不明白。獨獨對黃丫兒,卻是一直 稱作“小鳥”的,這一個“小”字,蘊含了他為父的無限愛意,間或還有隱隱的不死愿望。
“照舊。”二丫不敢抬頭,生怕臉上的表情露出破綻,邊扒拉飯邊怯怯地吐出兩字。
“那破鳥男人,早就該踹了。”一邊的黃丫兒接過話,擰眉道。
“亂呔!”黃風眉頭一鎖,“啪”一下將筷子摔碗上,兩眼怒到黃丫兒臉上,隨后帶幾分失望地說:“這話不是你能說的。”
黃丫兒吐了下舌頭,表示知錯,但隨后忍不住又道:“干嗎非要跟個男人才活?”說話中間窺了一眼黃風,嚇得把后半句縮回肚子里去了。
三個人悶聲吃飯,屋子里的氣氛破壞著一家人吃飯的情緒,尤其二丫,嚼飯時牙都是輕輕的,生怕弄出響動,惹來一桌子罵。太悶了,黃丫兒先受不住,眉一揚道:“今兒我去保姆市場了,你們猜,誰家聘了我?”
文老先生一死,黃丫兒算是自動失業,只好自個跑著找事干。
“誰家?”二丫抬起頭,細聲問。
“車光輝家,想不到吧?”黃丫兒得意地一笑。
黃風心里“咯噔”一聲,舒開的眉復又擰緊,繩索一般,忍不住問:“就是那個包工頭子家?”
“嗯,一個月四百塊,還管吃住。”
“有這么好的事?”二丫臉上羨羨的,都說車家用保姆條件極高,挑了長相挑性格,沒想竟挑上了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