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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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工頭子車光輝本質(zhì)上并不像個商人,倒像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他善于賺錢,更善于大把大把花錢。他有一個夢,就是有一天厭倦了賺錢的生活,會有一個女人陪著他去浪跡天涯,這個女人不一定年輕,也不一定漂亮,但一定是個詩情畫意的女人。他想他會愛上這個女人。
車光輝愛過不少女人,但每次都不夠徹底。這不怪他,人在沒錢的時候談愛是一種奢望,即或碰到了,也未必有信心能把它抓牢。人在錢多的時候談愛會顯得矯 情,錢的顏色能改變許多事物,包括愛情。車光輝四十多歲,拋去幼年童年,生命的黃金時間幾乎分別處在這兩種狀態(tài)里,這就使得他的愛老處在半虛空狀態(tài),沒法 落實,也就沒法放放心心去愛女人,至于有沒有女人真正愛他,他想過,卻沒有答案。因此車光輝想,他打算放棄賺錢生涯的那一天,也許是他尋找真愛的那一天。
眼下顯然不是時候,河建集團這些年發(fā)展迅猛,已成為河陽建筑業(yè)龍頭老大,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都不能丟下不管。再說了,真愛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的確 很多,但真正屬于你的那一個,卻要等上帝牽線搭橋排除萬難在一個合適的機會給你送來。上帝是很公平的,它給了你賺錢的機會,難保不在別的方面難為你,啥都 讓你占全了,別人還活不活?
車光輝不急,他老取笑自己,一條腿不小心踩錯了道,誤踏到錢上,另一條說啥也得留神,不能再踩在陷阱上。對于一個有著巨額財產(chǎn)的男人來說,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陷阱。
昨晚他在小洋樓招待河陽文學界的一幫朋友。車光輝跟這幫文人很合得來,一有空就拉他們喝酒聊天。
要說河陽城這幫文人,個個都是嘴上帶刀的角兒,編排起事兒來,真是白刀子說話,紅刀子唱歌。河陽城不少有分量的主兒,稀里糊涂就栽在了他們嘴皮子下。這 幫家伙喝起酒來,真稱得上是口無遮攔,心無玄機,海闊天空激揚文字,把個河陽城翻來覆去,血淋淋當了下酒菜。還好,他們對車光輝,算得上嘴下留情,除了愛 蹭點拿點,還是很夠朋友的。
車光輝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曾祖父曾是河陽名氣最大的地主,據(jù)說擁有良田千畝,牛馬百匹,車家 大壩幾百戶人家都是他的佃農(nóng)。這可以從車家大壩田地名稱上得到印證。比如車家大壩最肥碩的那塊地叫車家大地,西頭那塊種苞谷的地叫車家陰洼,被車光輝修為 學校的那塊地叫車家澇池。曾祖父一生只娶了一個老婆,但納了四房妾,遺憾的是只生下祖父一個兒子。他的祖父是個性情中人,對女人的興趣遠遠大過對田地的興 趣。祖父一生愛女人無數(shù),但只娶了祖母一個。對此祖父這樣解釋,會愛的偷著愛,不會愛的守著愛。可見祖父喜歡偷別人老婆。
祖父一生偷女人無數(shù),每偷成一回,他便視自己偷時的心境在腳下踏出一塊地來回報女人,直到他把曾祖父留下的土地全部踏光。
祖父年老體弱時,突然吸起了鴉片,在鴉片黑騰騰的煙霧里,他慢慢死去。他死的樣子車光輝見過,一臉安詳,幸福無比。
車光輝的父親是一個老實本分而又幾近猥瑣的男人。生下來就目光凝重,表情痛苦,仿佛極不情愿來到這個世上。他寡言少語,很難與人為友。悶悶的心里終日只 想著一件事,怎么把祖父踢掃掉的家業(yè)再掙回來。為此他起早貪黑,沒睡過囫圇覺,連件囫圇衣裳也舍不得穿,寒冬臘月寧可讓耳朵凍得流膿,也舍不得把箱底的狗 皮帽子拿出來戴。縱是這樣,父親也沒能實現(xiàn)他的心愿。土改時他手上的家業(yè)被一掃而光,父親變成了窮光蛋。這還不算,一九七六年后,父親被揪了出來,大隊書 記莊向陽是莊福的后人,他給父親糊了一個紙帽子,尖尖的像個喇叭。父親整天頂著個喇叭給車家大壩掃了將近十年的巷道。每次批斗會上,父親都被細細的麻繩反 剪住胳膊,脖子里掛個紙牌,讓人揪到臺上認罪。母親是一個膽小的女人,盡管也出身于地主家庭,但畢竟是小地主家,不能跟車家相提并論。陪著父親挨了幾次斗 后,她不堪羞辱,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懸梁自盡。
那時車光輝不在車家大壩,他被莊向陽派到副業(yè)隊上干活。副業(yè)隊在白銀、柳園一帶 干建筑。車光輝因是地主的兒子,副業(yè)隊的臟活苦活全歸他干,尤其是拆那些鋼筋水泥壘成的房子。車光輝整天掄著二十斤重的鐵錘,胳膊腫了,虎口裂了,照樣還 得掄下去。副業(yè)隊長是管家劉二的后人,對他十分刻薄,甚至沒讓他參加母親的葬禮。
車光輝正是在那暗無天日的歲月里學會了泥瓦匠,砌磚放線,樣樣俱會,而且無師自通看懂了圖紙,不久便在副業(yè)隊有了名氣。白銀、柳園一帶的城里人看他心靈手巧,做出的活兒與別人不一般,暗地里送他一個外號——車灰匠。
重振車家雄風的大業(yè)終于沒能實現(xiàn),父親在“文革”結(jié)束的頭一年含恨死去。死時面如黃紙,枯干如柴,完全沒有祖父那種從容。車光輝失去祖業(yè),又無法在仇恨的目光里茍且偷生,只能憑泥瓦匠的手藝,當起了灰灰匠。
沒承想他此生能在河陽城成就一番大業(yè),想起往事,車光輝不但不恨那段歲月,反倒覺得上蒼暗中護著他,讓他經(jīng)歷那番磨難。每每想及此段苦難,他就拿梁曉聲、葉辛那些知青作家聊以自慰,說,如果沒有“文革”,哪能有梁曉聲、葉辛們的今天。
在對待女人和金錢的態(tài)度上,車光輝更多地承襲了祖父的個性,跟祖父有很大相同。錢財方面,車光輝一直信奉錢是大家掙的,也是大家花的,能掙敢花,才是男 人本色。河建之所以發(fā)展迅猛,無非是在掙錢與花錢上處理得當。還有,車光輝從不拖欠工人一分錢,工人掙的是血汗錢,尤其鄉(xiāng)下來的民工,掙錢容易嗎!車光輝 當了幾年的包工頭,從沒拖過誰欠過誰,正因如此,他的信譽才在河陽城數(shù)十位包工頭中最好。
女人方面,車光輝卻有點講究。
……
這天早上,車光輝剛起床,手機響了。電話是人大一位副主任打來的,用婉轉(zhuǎn)的口氣,告誡他做某些事時要冷靜一點。車光輝知道副主任在指什么,非常客氣地 說:“一定,一定。”剛掛斷,一位副市長的電話又打了進來,口氣依舊溫和,說的還是同樣的話,同樣的事。車光輝笑笑,跟副市長做了保證。本想收拾利落出 門,可電話一個連著一個,纏住了他,都是沖四合院打來的。
上午有個會,河陽唯一的文學刊物《河陽文學》今天迎來創(chuàng)刊十五周年紀念日,文聯(lián)和作協(xié)在賓館召開座談會。作為該雜志最大的贊助商,車光輝要在會上發(fā)表講話,還要以省作協(xié)副主席、《河陽文學》名譽主編的身份,給市里幾個創(chuàng)作小有成績的文學青年頒獎。
車光輝年輕時候喜歡過文學,夢想有一天能成為作家,可惜這夢沒能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