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 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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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伯宇失蹤了!
而比這個消息更糟的是——胡天軍從球場直接被送到了附屬醫院急診室。一些皮外傷倒還不要緊,只是蔣伯宇的拳頭竟把他打成了脾臟破裂。腹腔內大出血差點要了他的命。送到急診室的時候就已經臉色蒼白,近乎休克!除此之外,鼻梁骨折也會讓這小子兩個月都得蓋著紗布呼吸了。
很簡單的一起球場風波就這樣被重新定義成了一場惡性斗毆事件。而蔣伯宇也從路見不平的英雄變為了有可能淪為階下囚的通輯犯。
他的失蹤無疑有著回避責任和畏罪潛逃的嫌疑。學工處已經把申偉和段有智分別找去談話了,讓他們密切注意蔣伯宇的行蹤,一旦發現要及時報告。學工處那個姓唐綽號叫“四眼”的禿頭處長聲色俱厲地對申偉說:“如果不是我們手下留情,沒有報警,哼,過兩天就是警察來抓他了。知不知道這是刑事案件?下這么重的手!手段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申偉低著頭,吭也不敢吭一聲。看“四眼”那樣子,好像打人的是他申偉一樣。最后他和段有智都做出書面保證,只要一旦發現蔣伯宇回來,就將及時通知學校。
蔣伯宇是那天下午從學工處的辦公室出來后就不見的。當時他在學工處留下了一份所謂的“事情經過”,然后被囑咐回去寫份檢討第二天交上去。
而申偉后來被王丹陽她們拉去復制錄像帶了。等他回來已經是晚上七點半,段有智說蔣伯宇還沒回來呢。于是二人摸到學工處,想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里面“過堂”,沒想到辦公室里面漆黑一片。段有智站在學工處門外喃喃地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老蔣會不會想不開啊?”
他們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熄燈,蔣伯宇還是沒有回來。這其間他們找遍了學校的操場、食堂還有教室,但蔣伯宇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晚上躺在床上時,申偉苦著臉對段有智說:“你他媽的烏鴉嘴真靈,老蔣真的跑了。”
第二天申偉和其他十來個同學跑遍了全市的火車站、長途客運站、人民廣場,還有能想得到的蔣伯宇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見著他的人。
申偉也給蔣伯宇的家里打了電話——號碼是從輔導員那里的學籍登記卡上查到的。但蔣伯宇并沒有回家。申偉也沒敢在電話里把這件事情告訴蔣伯宇的家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五天后,胡天軍的家屬們終于按捺不住,找到學工處說,如果三天內再見不到人,他們就要向派出所報案了!那將意味著蔣伯宇打人一事會按照刑事案件立案偵查并最終被提起公訴而瑯鐺入獄。
“四眼”唐處長暴跳如雷,他給蔣伯宇班級的輔導員下了死命令:三天內,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連女足賽也因此而停賽了。王丹陽她們早已把復制的當天比賽錄像送到了學工處和體育教研室,并炮制出了一份要求從輕發落蔣伯宇的意見書——在上面簽上了全體女足隊員的名字并上呈給了“四眼”。
王丹陽表現得非常積極,她每天和申偉他們一起到全市的各個地方尋找蔣伯宇。為了節省時間,她甚至自掏腰包“打的”——申偉算了一下,蔣伯宇失蹤后的第二天,打的費就花了二百多塊。
大家都相信蔣伯宇絕對不是怕承擔責任的人。但每個人都有種擔心,如果說誰都會有脆弱的時候,憑什么蔣伯宇就不會一時糊涂呢?何況他是一個非常感性而又容易沖動的人。
所幸的是,胡天軍那邊還恢復得不錯。經過及時搶救,并輸了兩千CC的鮮血之后,他保住了脾臟。只不過在申偉的嘴里已經聽不到胡天軍的名字,而代之以“活該千刀萬剮的”。
就在三天的生死限期還差半天的時候,蔣伯宇又出現了!申偉他們下午上完課回到宿舍,發現失蹤多日的蔣伯宇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發呆呢。
申偉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激動不已地說:“老蔣,你可回來了。”那樣子就像十年沒見著今日喜相逢的難兄難弟。
蔣伯宇看上去除了神色非常疲倦,頭發胡子更長了些之外,并無異常之外。衣服也都是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那樣子就好像剛出去旅游了一趟又回來了而已。
申偉在興奮之余還好沒忘了正事兒。看蔣伯宇沒什么大礙,顧不得多問,拉著蔣伯宇的胳膊就要去學工處。蔣伯宇撥拉開申偉的手說:“我自己會去。”
于是,就在那個天氣晴好,遍天彩霞的黃昏,蔣伯宇走在前,申偉在他身后三步遠緊跟著,一起向學工處走去。
“四眼”很意外地沒有發脾氣。大概蔣伯宇看來不是像他們想象中的那么兇悍與暴燥。或者說看過錄像帶后,他們也能理解事出有因。
根據蔣伯宇的敘述,他在出事那天晚上,就坐火車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湘西的一個小城市。對于“逃跑”的原因——蔣伯宇說,并不知道會把胡天軍傷得那樣重。當時的他太氣憤——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可以連一點起碼的是非標準都沒有,如果不是他的沖動最后導致球賽終止,這個誤判的球也許就可以葬送自己所帶足球隊的前程!
蔣伯宇承認自己太較真兒了。當“四眼”問他這樣做值不值得——不過是一場校內的比賽時,他竟然堅持說:“只要我內心無愧,那么就值得。”這話氣得“四眼”唾沫橫飛,對他劈頭蓋臉地地訓斥了一通,并順帶進行了一把人生觀與價值觀的深刻教育。
蔣伯宇說逃跑是因為他不想交那份第二天必須上交的“檢討”。而且當時的他非常沮喪和悲觀——對這個世界上公平與正義的悲觀。悲觀中的蔣伯宇當時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找個地方安靜地呆一下。但他沒有回到家中——顯而易見這會讓父母擔心與追問。他住進了高中一個同學家里,然后每天會去護城河那里坐著,或是爬到城外的鳳凰山山頂呆上一天,直到日落。
蔣伯宇所說的這個理由讓“四眼”感到極端的幼稚和可笑。他試圖要挖掘出蔣伯宇深處的不良思想動機和暴力傾向,但都無功而返。他看不出蔣伯宇在想什么,除了陳述事情經過,這個有著天生憂郁眼神的男生更多的就是沉默。對于“四眼”的教導,他無動于衷,即不贊同也不反對。
最后“四眼”冷冷地說:“即使不追究你在法律上的責任,你也要被勒令退學!不管胡天軍錯在哪里,但這次是你先動的手,而且,差點鬧出人命!”
蔣伯宇平靜地說:“我已經做好這個思想準備了。”
對于學工處要求的做出深刻的書面檢討和去醫院向胡天軍道歉等事項,蔣伯宇一概拒不執行。
他每天都躺在宿舍里,就像沒追上何繼紅那陣子一樣。只有神情平靜如水。即使在偶爾出去買什么東西或去食堂打飯——不少同學對他側目和指指點點時,他也處之泰然。
在蔣伯宇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他只是走了,然后又回來了。現在,他只是又準備離開了而已。
他只對學工處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這件事暫時不要驚動他的父母。必須賠償胡中軍的醫藥費他會想辦法還上的——到蔣伯宇回來時為止,學校已經為胡中軍墊付了一萬兩千多塊錢。
蔣伯宇似乎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聊過他的家庭。只是這次在對“四眼”處長提出瞞住父母這個要求時他才提到——他的母親已經下崗,父親只是當地農業局下屬種子站的普通干部。他們的年紀都已大了,他不愿他們再承受這樣的打擊。
學工處答應了蔣伯宇的這個請求,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去籌到這筆錢。同時也讓他停課繼續反省。
那一段時間,蔣伯宇身邊的人幾乎都在談論他。都惋惜于他戲劇般的經歷和這種不斷下墜的人生趨勢。在大多數人看來,這樣一個大學都沒畢業,甚至是被開除的學生在這個紛繁復雜、競爭慘烈的社會里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許,連生存都還是個大問題吧。
申偉和段有智這段時間也不敢隨便和蔣伯宇說什么話開什么玩笑。他們小心翼翼地和蔣伯宇做著起床后的問候與試探性的對事情進展的關心。
申偉有一天在上課路上遇到王丹陽說:“格老子我都要憋出病來了。見人都想捶!”王丹陽還在為蔣伯宇的事積極活動著,甚至已經想到私下里搞次募捐活動——但后來算算依靠每人捐個五塊十塊的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會讓別人誤以為是為虎作倀給胡天軍那小子捐款呢——于是無奈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她每天都會和申偉打個電話或是見次面,討論事情的處理辦法。連申偉都對她的做法感動不已,說就算蔣伯宇是她親弟弟也不過如此了。
不過一旦有了對比,也就有了親疏高低的分別。申偉有次不滿地問王丹陽:“那個何繼紅怎么沒什么動靜啊?就你一人跑來跑去的。”王丹陽撅撅嘴說:“她忙唄!再說她已經不是足球隊的人了嘛!”
何繼紅在那次和王丹陽、申偉一起去復制錄像帶后,就很少露面了。
她也的確是忙,幾個家教和學校食堂的鐘點工,還有班上的團支書她都要一肩挑。而且,醫學生的課業負擔也遠高于其他理工科學生。她沒有閑暇來過問這件事情從邏輯的角度講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再見到蔣伯宇還是在學生食堂。
那天已經是下午六點十分了。來吃飯的學生已經很少,偌大的餐廳里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和兩對情侶。何繼紅最忙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剛才往來穿梭于各個餐臺間已有一個小時,累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現在她可以松口氣擦把汗,或是坐下來稍稍地歇一會兒。等到六點半食堂關門,她就可以下班了。
但她覺得有雙眼睛一直盯著自己,于是她憑著直覺在食堂里張望——其實,根本不用仔細看——不知什么時候,蔣伯宇空著手坐在了食堂角落最邊的一張座椅上了。
他沒有回避她張望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算起來,那已經是蔣伯宇回來后接近一個星期了。
何繼紅一只手拿著抹布與小工作鏟主動走了過去。
“你好啊!回來了?”何繼紅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嗯。”蔣伯宇點點頭,并無多的話說。
“回來就好了。總得面對現實。你說呢?”何繼紅帶著一絲淺淺的笑。
“我知道。”蔣伯宇的兩只手搭在餐臺邊兒上劃來劃去。聲音也很低。
“每個人都有沖動的時候。但陽光總在風雨后是不是?”
“也許……是吧!我今天來,是向你告別的。”蔣伯宇說這話時眼圈兒有些微微地紅了。
何繼紅并沒有表現出多么吃驚。她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的進展,也清楚蔣伯宇現在與校方的不合作姿態。
“是嗎?你出去了會到哪里呢?”
“不知道。但,天下之大,總會有我的容身之處吧。”說到后半句時,蔣伯宇的聲音變得激動和高亢起來。
“不過,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負責任的男生!”何繼紅的臉色突然冷了下來
蔣伯宇有些愣了。“我?不負責任?”
何繼紅繼續緩緩地說:“你父母把你辛辛苦苦哺養成人,又花了大把血汗錢送你到大學讀書。你想想,你活著不僅僅為了你自己是不是?要那樣,你想走哪兒就走哪兒吧沒人理你。誰不想浪跡天涯闖蕩江湖啊?但你的資本呢?就靠你的那點兒勇氣?你連眼下這點兒事都處理不好,還想成就大事業?”
“你?!你這樣說我!” 蔣伯宇的臉刷地白了下來。
“是!我就是這樣說你!你能把頭一輩子埋到沙子兒里嗎?你就靠著別人的同情與你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去度過一生嗎?你就是這么不負責任把父母的心血付諸東流嗎?你就是這么一個懦弱無知的男人嗎?”
蔣伯宇呆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第一次見到唇槍舌劍口若懸河的何繼紅。打從認識時候起,何繼紅就沒一口氣說過這么多話。他一直以為她是個隨和內向的姑娘呢。
蔣伯宇發現每接觸一次,他都會對何繼紅有新的發現新的認識。
是的,在所有人都在同情他嘆息他的時候,只有何繼紅會這樣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在所有人都給他安慰給他支持的時候,只有何繼紅這樣給他兜頭潑來一瓢又一瓢涼水。
但蔣伯宇還是覺得委屈。他一時從感情上接受不了這樣閃爍著刀光劍影的言辭。他張了張嘴,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憤憤然地盯了何繼紅一眼,轉身沖出了學生食堂的大門。
蔣伯宇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去食堂找何繼紅告別過。他原想的是和何繼紅說聲再見后,就再也不和她見面,從此把這一段一廂情愿的感情永遠深埋心底算了。
但何繼紅說的那番話還是深深地刺痛了他。回到空無一人的宿舍時,他把頭埋在被子里,發出極度壓抑的抽泣聲。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他又慢慢地安寧下來。經過剛才一番淚水的渲泄,他覺得情緒要好多了。
窗外的月光把屋子里照得雪白一片。蔣伯宇躺在床上認真地回味著何繼紅兩個小時前對他說的話。他心里明白,這次被勒令退學肯定是免不了的——學校沒有把他移送到派出所已經是網開一面了,可是退學后的路該怎么走他卻是一片迷茫。他甚至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他被學校開除的消息傳到父母的耳朵后,他們會是怎樣的震驚與難過。尤其是患有高血壓與心臟病的母親更讓他擔憂。
還有一萬多塊錢的醫藥賠償與后面即將追來的營養補償費、家屬的誤工費、護理費,更是壓上了他心頭的一座沉沉的大山。
他都想清楚了嗎?他有足夠勇氣去正視并解決這些問題嗎——顯然沒有!或許何繼紅說的對吧,他是太懦弱太無知了。
不知什么時候,蔣伯宇就在這清冷的月光下,一個人悄悄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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