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 第九節
-
根據周一峰的安排,還是讓嚴浩先安心考試,然后回家過完年了再解決后續的問題。一來因為嚴浩馬上面臨的系統解剖學與生理學考試都是非常重要的結業考試,學分還極多;二來也是因為嚴浩的火車票已經買好,考完就得走,即使退票——一個星期后的春運期間很難保證再訂上票了!
嚴浩和夏天都沒有對這個時間安排表示什么異意。只是夏天在嚴浩要走的前一天,把他 叫到了生理學教研室,然后拼命塞給了他五大盒子“紅桃K補血口服液”,囑咐嚴浩要在寒假期間好好補補身子。
寒假里的嚴浩倒是把日子過得風也平浪也靜。剛回家時的新鮮勁兒過去后,剩下的就是難以打發的無聊與寂寞。吃吃喝喝的春節沒意思了、打打殺殺的網游早玩兒膩了、同學間的聚會聚了還是又散了……更要命的是,小惠兒已經徹底和他沒來往了——不僅和他,連對嚴浩的爸爸媽媽——她一直叫得特親的叔叔阿姨,小惠兒同志也不再登門拜訪!
嚴浩也在心里罵過黃小惠薄情寡義。他倒是在大年初一時,給黃小惠父母電話拜了年。不過沒有上門——心里怕的是萬一小惠兒再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與仇恨對付他,他做為男人的臉可就掛不住了!尤其是這樣的情節有可能發生在黃小惠爸媽面前!但小惠兒父母在電話里依然熱情有加,強烈邀請嚴浩去家里玩兒——嚴浩心里納悶著,不知道小惠兒是否已經在她爸媽面前挑拔離間過,或是她的父母強做歡顏呢?
但嚴浩的爸媽已經看出了兒子的心事。他們追問過幾次,看嚴浩不耐煩也不愿說之后,也就不吭氣了。但是嚴浩爸爸還挺語重心長地教導了他一番。說:“兒子啊,什么是愛情?愛情是啤酒面包都足夠時打出的兩個飽嗝——沒有它不好,但有的前提是你先得有物質基礎。好好學習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嚴浩媽媽也接過話兒。“別聽你爸瞎說,什么嗝不嗝的。你將來出洋留學,給媽娶個洋種媳婦回來,生個混血兒子那才算叫本事!”
嚴浩真是又想氣又好笑又窩心!他想他將來要有兒子了,干脆就扔一孤兒院里放上幾年,吃點苦受點罪先。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嘛。不過這話他可沒敢說出口!
好歹算是把春節給熬過去了。嚴浩從大年初四就開始盼著周一峰的電話。但一直等到大年初八,周一峰的電話才從學校打到他家里,通知他提前回去。
嚴浩恨不得插翅就飛。他的耳朵已經被爸媽的嘀咕磨出九九八十一層老繭了。
春節剛過,醫科大的校園里還是一片廖落冷寂的氣息。
嚴浩坐的那趟嚴重超載的列車晚點近兩小時,等他把大包小包拎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一點整。嚴浩本想給周一峰教授打個電話通報一聲,看時間太晚便做罷了。
宿舍里一片狼籍。放假臨走前晚,他們狂歡了一個通霄——滿地的瓜子殼還有幾個東倒西歪的雪花啤酒玻璃瓶至今猶存。嚴浩也明白,沈子寒他們那仨兒不賴到上課的前一天是絕對不會來的,而且整個宿舍樓里黑燈瞎火——除了嚴浩所在的406宿舍里點著蠟燭外——這番景象也頗讓嚴浩輾轉難眠——在家向往學校的自由,來學校了又惦記家的溫情!
太安靜了,安靜得讓嚴浩聽著自己的心跳也難以睡著。從走進校門的一剎那,他就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這種感覺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無法描述,不可理解。
突然,嚴浩放在桌上的那半截蠟燭起了奇怪的變化——火焰猛地竄起老高,還發出噼就啪啦的炸裂聲。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卻又徹底地熄滅了!
嚴浩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他的身體開始奇怪地發熱。體溫上升得很快,不一會兒棉被就蓋不住了,這種燥熱讓嚴浩呼吸都有些困難,心臟已經像瘋了一樣在胸膛里甩蕩!過了兩分鐘,他已經大汗淋漓,兩眼暴突,面部皮膚在緊張、扭曲、變形。兩只手還在痙攣著用力撕扯自己的內衣。
睡在一樓的女宿舍管理員只聽見樓上傳來野狼一樣低沉的一聲嗥叫,但又像是極度痛苦下的吶喊。這慘烈而凄厲的叫聲讓所有聽到的人都會為之汗毛倒豎。
等宿舍管理員循聲而上,并打開406宿舍房間的門時,她看到了她一生中最為恐怖的景象。
嚴浩不知何時爬下了床,正面向宿舍管理員而坐。已被撕成碎片的內衣掛在他的胸前,那個女宿舍管理員驚叫了一聲,嘴唇已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她看見,嚴浩的胸壁有什么東西在不斷此起彼伏地游走。接著看見他的胸骨劍突下異常地高高凸起。然后,一只活生生的,鮮血淋漓的手猛地戳穿他的胸膛,艱難地而又執著地探了出來。
起先是手……然后是胳膊……然后是另外一只手……接著是一團亂發遮著臉部的人頭破膛而出……那分明是一個人……他的雙手已經摸索著撐到了地上,然后是他的后背,他的下肢……這簡直就像分娩——不過更加恐怖更加地不可思議!
女宿舍管理員連呼喊都沒發出來。就從門柱上滑落下去了。
而嚴浩也后仰著頭,儼然不省人事。
那個人!那個滿身是血,看不清面部的人——踉踉蹌蹌跨過女宿舍管理員昏倒在地的身體,隱沒在了無邊的黑暗中!
等嚴浩醒來,他差點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覺睡過來,竟會大白天見鬼!當他發現橫臥在門口的宿舍管理員時,已是早晨九點鐘。
雖然他昨夜很晚了才睡著,但一睡著就什么夢也沒做了。連那半截蠟燭是啥時候熄滅的他都不清楚!
嚴浩跳下床,看見蠟燭遠遠未燒完。然后他又大著膽子摸了摸那女人的鼻息,呼吸還算正常。再搖晃幾下,她終于緩緩睜開了眼。
當管理員看見正蹲在地上,低頭直瞅著她的嚴浩時,竟一個躍起——差點就撞到嚴浩的額頭。然后邊后退邊用拖著哭腔的聲音喊救命。嚴浩奇怪地看著她的表演,不知道自己怎會那么地讓她害怕——最后,那宿舍管理員一扭身沖下了樓。尖利的“救命”之聲還在走廊里不停回蕩!
嚴浩呆呆地在宿舍中央空地上站了一會兒——來校第一天就出現這樣的怪事兒真讓他感到流年不利。過了半晌,他才摸出201卡開始給周一峰打電話。
沒想到,這邊嚴浩的電話還沒放下,門外周一峰叫喊嚴浩的聲音已經從走廊那頭兒傳了過來。
等師生二人見面,自然少不了一番“過年好,別來無恙”之類的寒喧,周一峰說自己整個寒假也哪兒都沒去——事實上他臘月二十七還到精神病院偷偷看過一次王丹陽,雖然是隔著加厚的雙層玻璃窗,但憑著他的職業經驗,他確信王丹陽這一次是真的瘋了——不過這次精神病院之行他誰也沒告訴,自然也不會告訴嚴浩了。
而嚴浩也沒有把剛才的事情告訴周一峰。二人似乎都神清氣爽,又都各懷心事。
最后周一峰說:“咱們今天就到伏虎山拜訪一下慧明大和尚吧。”嚴浩當然樂意,再讓他多呆在宿舍里一分鐘他也不干。
更讓嚴浩沒想到的是,夏天老師竟然也等在男生公寓的樓下了。看來,一切都讓周一峰給安排好了。
一個寒假沒見,夏天老師還是老樣子。她穿著淺灰的風衣,化了淡淡的妝。顯得挺拔而優雅。
等三人你說我笑地往外走,后面跟著的就是女宿舍管理員那狐疑不解和戰戰兢兢的目光了。
雖已立春,但還是春寒料峭。伏虎山上山風浩蕩,寒氣逼人。
他們仨兒乘坐的出租車只能沿著盤山公路開到山腰。后面就得靠他們徒步了。
不過因為長時間沒見面,師生三人邊走邊聊,倒也不覺得累。對夏天詢問的黃小惠的事兒——嚴浩只是委婉地說都過去了沒關系了。其實有沒有關系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走了差不多一個多鐘頭,上到山頂后又沿小路下到后山,盤踞山中的云谷寺的飛檐斗梁已經依稀可見了。
嚴浩看得出來,兩位老師的心情都很激動。只有他挺平靜地——很奇怪,似乎昨天的睡眠特別的好,醒來后人也輕松了不少——如果不是那個飛來橫臥的管理員,嚴浩今天的精神會是有史以來的最佳狀態!
周一峰的手提袋里還裝著三把香。臨進山門前,他邊拆包裝邊說:“入鄉就得隨俗,見廟就要燒香。”夏天淡淡地一笑,倒也不反對。
嚴浩還是平生第一次進寺廟,瞅哪兒都覺稀奇,只恨兩只眼睛不夠使喚。還隔著欄桿拼命探身去摸了摸彌勒佛胖胖的肚皮,說是討個彩頭——結果被周一峰低聲訓斥了兩句,讓他一定要規矩點。嚴浩吐了吐舌頭,沒再敢輕舉妄動了。
三人在大雄寶殿前的大香爐里剛燒完香,一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從大殿旁的偏門迎面向他們走來。到跟前后微微一鞠躬,“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可是前來找本寺方丈慧明法師的?”
周一峰他們三人面面相覷。只得拼命點頭,口中連稱是。心里卻都在嘀咕這老和尚也忒厲害了點,剛來就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看來佛法的高深玄妙、神通廣大的確不是虛傳!
小和尚帶路,三人魚貫而行,直接進了暖意融融的“方丈室”。慧明法師已隔窗看見他們,早就緩緩起身。并高聲招呼“來了?”
“回方丈,他們來了!”小和尚向著慧明法師頂禮作答。
“該來了!”慧明法師低語了一句,卻不知是說給誰聽的。然后他盯著嚴浩看了好一會兒,又伸出手去在嚴浩的頭頂上摸了摸,“前世已無緣,今生還有份啊。”
從進方丈室,周一峰他們三人就沒說過一句話,只是看著慧明法師發呆——這位慈眉善目老和尚的幾句話已經把他們全“鎮”住了!
可他們還是不懂話中玄機!所以也不知該怎么回應!
只等到那小和尚招呼他們坐下后,周一峰才像大夢初覺一般問:“方丈,你怎么會知道我們要來?”
慧明法師捻動佛珠,低眉輕語:“該來的,自然還會來。放不下,只會擔起來。解脫之道,唯有佛門呵。阿彌陀佛!”
室內重又陷入沉寂。只有嚴浩的兩個眼珠不閑,滴溜溜地四處望個不停。其實從一進方丈室,他就給震住了——室內的陳設令他無比熟悉,就像曾經來過幾次一樣!
而夏天對佛門圣地的感覺倒也蠻好。清靜,幽雅,莊嚴——通過剛才方丈的一番話,她在心里猜度著慧明法師必定是和蔣伯宇打過交道的。
“方丈,今天我們來,是有一事想向您請教,”周一峰邊說邊從衣服的內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方丈您看,這是您這里的東西嗎?”
慧明法師只是掃了一眼,連頭也沒扭一下,就說:“當然是了!不過,它只是一半,另一半還在我這里。”
說了這番話,慧明法師突然向坐在另一側的夏天扭過頭,“這位女施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該是真正的持信人吧!施主可否為老衲報上名來。”
“那信是,是我保管的……我叫夏天。”夏天的臉色有些發白了。
“若非改名,施主不該姓夏名天。但不知施主原名里是有一‘紅’字呢,還是有一‘陽’字呢?”
“有一‘紅’字。”夏天輕輕地說。她已經有點局促不安了。
“這信,是那年青的后生留給你的吧!屈指算來,已有三載!是時候……是時候了!”慧明法師的話緩緩送出,余音繞梁。
周一峰點點頭說:“方丈,你說的后生一定是那個叫蔣伯宇的學生吧?!他三年前就死了!”然后周一峰又指著嚴浩。“這次來,主要是想請你看看這個學生,他的問題我們想只有您老才能解決。”
慧明法師看了看坐在夏天一邊的嚴浩。搖搖頭說:“他沒有問題了。今日三更,煞氣已遠離他而去。但死去的人倒還心有不甘吶!”慧明法師長嘆一口氣,輕輕念出:“淚痕三更猶未盡,心存千結浪天涯。只有他還在流浪啊!升天不得,入地無門,孤苦無依,痛苦萬分。”
這番話說得周一峰他們仨人臉色大變,連嚴浩也似乎聽出了些門道——看來昨晚今晨自己身上肯定發生了些什么,八成被那管理員看到后給……嚇住了!可又會是什么呢?嚴浩的思維又堵住了。
“爺,爺爺,什么是煞氣啊?”嚴浩剛一出口,一直默立旁邊的小和尚突然咧開了嘴,想笑卻又拼命忍住了。
“叫法師,嚴浩,不要叫爺爺。”周一峰趕忙亡羊補牢。其實他也聽得直想笑。
倒是慧明法師爽朗地呵呵笑出了聲。“即然已經叫了也無妨,爺爺也好,法師也好,都只是浪得虛名。千金難買年少呵……小伙子最近剛與女友分手吧?”
“啊?法師!這,這您也能知道啊!”嚴浩面紅耳赤,難為情極了。
“你不是問我什么叫煞氣嗎?你與親愛之人分手,不正是桃花煞么?”看嚴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慧明法師又接著說:“我佛慈悲,以法為舟,愿度眾生脫離苦海。這紅塵中,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陰熾盛八苦,又有貪、嗔、癡、慢、疑這五鈍使,多生累世,種種疊加,遂至煞氣內聚。”
嚴浩聽得上了癮,迫不急待地發表意見:“這么講,咱們人人都會遇到煞氣?都會生出煞氣?”
慧明法師緩緩點頭。“施主根器不錯。煞氣非自然萬物本有,全是人心所生。在因果輪回中累積沉淀。小則礙人智慧,大則害人性命。而最為可怕的一種,名為‘心煞’。遇到此煞,死不足已,還得在中陰身中顛簸流離,忍受煎熬。”
慧明法師一口氣說完這番話,站起身來。“該是到了復原這封手諭的時候,”他向小和尚招招手說:“拿過來吧。”
片刻后,小和尚捧出了和周一峰手中完全相同的一封信箋。慧明法師接過后展開它,對著夏天說:“女施主該記得你那信中所說的兩句話吧!”
夏天點點頭。“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沙鷗。”她輕聲地念出。
慧明法師微閉著眼,念出了隨后的兩句。“雨落心田三分透,思鄉情遠樓外樓。”那聲音聽來蒼涼而悠遠——不知是慧明法師情之所至,還是詩的意境過于凄冷。
周一峰趕緊接上話。“還請方丈給我們明示。頭兩句是否暗扣‘蔣’、‘伯’二字呢?”
慧明法師良久不說話。他望著室外的遠山沉默著。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對著周一峰說:“施主說得有理。那么后兩句也好解釋了——‘雨’和‘思’是暗扣藏頭呵。”
坐旁邊的夏天喃喃地念出:“蔣伯宇死?蔣伯宇死!”
慧明法師臉上毫無表情。“不錯!整首詩又道出了此人命運的悲苦——思鄉情遠呵,他該回去了!”
夏天的眼睛里,已滿是盈盈淚光。“法師,也是他,他讓我們找您來的,法師,您一定要幫幫他呵,都三年了……讓他安心地走吧……”夏天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慧明法師說:我也在此等候三年了。以今日為期,可說是——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姑娘,你放心吧!”
“我們該怎么做才好呵?”夏天抬起眼睛。
“雖說心煞之氣十分厲害,但佛家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仍可將其化解于無形。早年我曾點化那后生看淡紅塵,但無果而終。遂囑咐他把那封手諭交給他最心愛之人保管。而這首詩的后兩句則保存在我這里,合詩之日,也是心煞化解之時。今日你來,老衲自會相助。”慧明法師看了夏天一眼接著說:“請你隨我來。”
夏天惶惑地站起身。十分無助地向周一峰和嚴浩望了望。周一峰朝她點點頭:“去吧!我們等你!”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