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脖子是用來掛官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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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盛宣懷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個絕對繞不開的人。但很多人在學歷史課本的時候還是把這個人給繞開了,不信你隨便在大街上揪住幾個人問一問,肯定不會像聽到李嘉誠的名字那樣兩眼放光。然而在一百年前,如果當時的人做一個“中國富豪榜”,盛宣懷必列前三甲。據(jù)說盛宣懷死后,遺產(chǎn)大約有兩千萬兩銀子,而“宰相合肥天下瘦”的李鴻章,去世時也不過留下一千萬兩而已。
如果僅僅是有錢,倒還罷了,可當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影響到歷史車輪轉動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歷史是個殘酷的記錄者,往往喜歡記住“第一個”,盛宣懷恰恰就是一個創(chuàng)造“第一”的人:第一個商辦企業(yè)——輪船招商局;第一家電訊企業(yè)——天津電報局;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第一所官辦大學——北洋大學……一口氣創(chuàng)下了11個“第一”。
可能是“第一”拿得太多了吧,他拿得手軟,別人看得眼花繚亂。既然多了,估計也就沒人當回事了。
盛宣懷出生在江蘇武進的一個書香門第,祖父盛隆是嘉慶庚午年(1810)舉人,父親盛康更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1844)考中了進士。出生在這么一個家庭是很有壓力的,盛宣懷不蒸饅頭爭口氣,他刻苦讀書,努力向長輩學習,終于到22歲考中了秀才。雖然晚了一點,但畢竟還是考上了。可接下來的日子里,盛宣懷充分詮釋了他不是一塊考試的料,十年里多次參加鄉(xiāng)試都名落孫山。
但盛宣懷在學習儒家經(jīng)典的過程中曾得到過“穎悟洞徹,好深湛之思”的高度評價,這該如何解釋呢?只能說盛宣懷不是一塊考試的料,而是一塊讀書的料。以前很多人容易把考試和讀書這兩件事弄混淆,現(xiàn)在也是。
科舉考試的大門雖沒有朝盛宣懷關閉,但他想通過科舉之路來光耀門楣和施展自己理想的意志已經(jīng)消磨殆盡了。他不想把一輩子的賭注都押在考場上,這個風險太大,一旦輸?shù)魧]有任何翻盤的機會和時間。于是他選擇了另一條路,去充當別人的幕僚。
其實盛宣懷最后一次鄉(xiāng)試不第的時候已經(jīng)靠父親的關系入幕李鴻章多年。李鴻章是官場老手,很會看人,并沒有因為盛宣懷文憑太低而冷落他。那時候李鴻章正專注洋務,需要真正有才干的人,以此增加自己政治上的砝碼。同時洋務的興起,也成了科場失意而寄身幕僚的那些文人新的晉身之階。
盛宣懷趕上了好時機,也抓住了這個時機。終于,在識才和用才的李鴻章的推動下,他敏捷地登上了歷史舞臺。盛宣懷知道,登上歷史舞臺只是第一步,自己并非科舉“正途”出身,所以他加倍珍惜追隨李鴻章的機會。于是歷史就這么把他倆安排在一起,成了絕妙的搭檔,盡管這種搭檔是用權力和金錢維系起來的。
二
現(xiàn)如今公務員大熱,每年都有無數(shù)人削尖腦袋往這個圈子里鉆,認為只要當上公務員就能高枕無憂了。也難怪,幾千年來大家篤信“官本位”比觀音菩薩還要厲害,祖宗的東西,一時半會兒不好丟啊。
當然,只要你是一個有上進心的公務員,從你踏進官場的那一天,就不能高枕無憂。雖說官場是用來混的,但要想混好則需要高深的經(jīng)濟學問。比如說今天我們文章的主人公盛宣懷,他就是一個有經(jīng)濟頭腦的人。
盛宣懷認為,當官好比做生意,一定要有個很硬的后臺,否則再大再強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其次,自己不能太草包,不能讓別人感覺自己沒有利用價值,總結為九個字就是:手要勤、嘴要緊、心要狠。當領導對你有種“你辦事,我放心”感覺的時候,說明你的投資就要有回報了。
1870年,26歲的盛宣懷開始在陜西協(xié)助時任湖廣總督的李鴻章“防剿”回民起義,擔任李鴻章的秘書,辦事十分勤勉,據(jù)說“盛夏炎暑,日馳騁數(shù)十百里”而不畏勞苦。領導不是瞎子,你做事勤勉自然能記住你,有了好處首先也會想到你。可是李鴻章手下像盛宣懷肯跑腿的人太多了,再說他從身體素質上估計也占不上便宜。好在他還有另一項本事——寫文章。盛宣懷寫文章有“萬言立就”的功夫,這在文盲普及率極高的清朝可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做到的。所以說,考試不好不能否定一個人的才華;書只要用心去讀,遲早會有收益的,一定要算好經(jīng)濟賬。
同樣是在這一年,天津發(fā)生多起兒童失蹤綁架案,民眾以為是外國育嬰堂所為,就圍攻了當?shù)氐姆▏虝⒃斐蓴?shù)十人被殺的案件。列強以此為借口,陳兵海上威脅清廷。清廷束手無策,只好將在西北出差的李鴻章調往直隸拱衛(wèi)海疆。盛宣懷因為熟知軍務,也被帶了回來,并被委任為往來天津、上海之間的軍需采辦。
采辦軍需是個肥得流油的工作,盛宣懷從中得到多少好處我們不得而知,但李鴻章把這么重要的職位委任給他,說明他的政治資本已經(jīng)不少了。只要有了政治資本,那么敲開商業(yè)財富的大門,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其后,盛宣懷借助李鴻章的臺階越來越多地參與洋務企業(yè)和外交事務。在這一過程中,他充分展示出自己的商業(yè)和外交才能,李鴻章由此給了他“心地忠實,才識宏通,于中外交涉機宜能見其大”的評價。從此,但凡李鴻章辦理外交,盛宣懷多在其側。
自己有能力,又得到領導的賞識,盛宣懷萬事俱備,連東風都不缺了。隨后,他開始在大清國的官僚體系中扶搖直上,歷任多個職位,最后爬到了部長級高官(尚書),而且是執(zhí)掌權勢最大、油水最多的中央機關:郵傳部。郵傳部掌管著郵政、電信、鐵路、航運等新興壟斷產(chǎn)業(yè),是大清國各派政治力量PK的主戰(zhàn)場。盛宣懷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喜歡這種感覺。此時的他躊躇滿志,感覺前途光明得耀眼。
盛宣懷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感到這可能是自己能力的極限了。有那么一天,新鮮勁兒已過的他突然覺得危險在慢慢向自己靠近。這種感覺是有道理的,這好比一個七歲孩童手里捧著一塊肥肉行走在暗藏餓狼的原野,肉雖肥,但隨時都有可能被奪走,甚至會搭上自己的命。
這個時候最忌諱守財奴性格的人,盛宣懷知道,官場上沒有真正的朋友,只有真正的利益,如果不把朝廷這些圈養(yǎng)的狗喂飽了,他們就會反撲上來,包括后臺李鴻章。但是自己的那點工資連養(yǎng)家糊口都不夠,如何能填滿那些饕餮之口呢?幸虧盛宣懷早早就有準備,因為自從踏進機關大門的第一步開始,他就腳踩官場與商場兩只船。與胡雪巖那種挖空心思擠入官場內尋找靠山的買賣人不同,盛宣懷下海,幾乎都是由組織任命、帶著紅頭文件和財政資金的。當然,盛宣懷也充分展露出了其出色的商業(yè)才干,在官方資源的強大支持下,無論“外戰(zhàn)”還是“內戰(zhàn)”,幾乎無往而不勝,就連商海傳奇人物“財神”胡雪巖都被他徹底打趴下了。
有了錢就好辦事,盡管是與狼共舞,大家也能其樂融融。
所以我認為,只有具有商業(yè)頭腦的人才能真正地把官做好,而能把官做好的人絕對都有一套自己的經(jīng)濟學問。古往今來,無人能逃離這個小圈圈。
三
凡是商人都要學會當冤大頭,最忌諱的是請主管部門的官員吃飯卻忘記帶錢包。一般來說,像盛宣懷這種官、商兩道通吃的人不用考慮這些問題,因為自己可以“挾官以凌商,挾商以蒙官”,充分利用兩頭的信息不對稱進行忽悠,以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盛宣懷的成功告訴我們,做別人的錢包能最大程度保證自己錢包的安全。
然而,做別人錢包最重要的是不要讓自己的錢包癟下去。為了辦到這一點,盛宣懷做了大量的鋪墊工作,比如在企業(yè)的要害部門,均安置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然后建立很多外圍公司,承接本公司的業(yè)務,“大河”的肥水自然就流到了自家的“小河”里,錢包想不鼓都不行。可是有些人覺得吃飯有人付賬雖然方便,但沒有錢包在自己身上感覺踏實。比如說袁世凱。
袁世凱以前也是跟李鴻章混的,和盛宣懷不一樣的是他只關心政治。1901年,袁世凱接替李鴻章的位置,繼任北洋大臣。他練新軍、辦洋務,反正只要是有利于擴張個人勢力的事他都干。但是在干的過程中,袁世凱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缺錢。缺錢本來應該是向政府要,但政府早已窮得叮當響,沒辦法,袁世凱就只有打別人的主意了,于是他瞄上了控制鐵路、電報、輪船的盛宣懷。
不得不承認,袁世凱的確是個運氣極佳的賭徒,在他正不知如何刮下盛宣懷一層油的時候,盛宣懷身邊發(fā)生的兩件事情卻為他提供了大好機會。一件是盛宣懷身邊一個負責電報采買的手下突然跟他鬧翻,一拍屁股投奔了袁世凱,并把他的貪污內幕向袁抖落了個遍。另一件是1902年盛宣懷的父親盛康去世,按照規(guī)矩他必須交出手上的實業(yè)回鄉(xiāng)丁憂。袁世凱得此良機,很快派唐紹儀和梁士詒接管了鐵路和電報事業(yè)。
就這樣,盛宣懷奮斗多年的基業(yè)幾乎一下子就被掏空了,手里只剩下一個“漢冶萍”了。
之所以沒被完全掏空,并不是袁世凱皈依佛門,突發(fā)慈悲,而是因為張之洞還活著。我們都知道,“漢冶萍”在武漢,武漢又是張之洞的勢力范圍。作為晚清四大中興名臣之一的張之洞,只要有口氣在,自然就不會容忍袁世凱這個小字輩在自己的地盤上橫插一腳,因此他死保盛宣懷。另外,盛宣懷見勢不妙,也采取了一些補救措施,如1907年對漢冶萍公司進行的改制制度。因為這時候晚清的《公司法》已經(jīng)出臺,一旦改制,袁世凱就不能拿他怎么樣了。
狐貍畢竟是狐貍,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雖不像貓有九命,但自我防御能力還是很強的。不過此時的盛宣懷估計也能總結出一些道理,如做別人錢包的同時注意不要過于露富。
四
現(xiàn)在說某位官員有多么好一般都說“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新聞媒體只要對某人進行一番炒作,麻子也能給你夸成小白臉。盛宣懷絕對和這些褒義詞扯不上關系,他雖然很有錢,但絕對不是慈善家,甚至他的貪污問題一直就是一筆說不清的糊涂賬。盡管這樣,但還是有很多人說他是位好同志。因為說他是好同志的這些人都離不開他,確切地說是離不開他的錢。
畢竟,盛宣懷是一個商人,從狹義的“在商言商”的角度看,他就是一個徹底的逐利者,所以他會通過官商的身份牟利,甚至犧牲民間商人的利益;從經(jīng)濟發(fā)展的角度看,盛宣懷作為一個高層官員還不算壞得深入骨髓,在當時內焦外困的窘境下,他靈活利用手中的資源,同時也采取一些具有超前意義的做法,突破保守派的阻攔,引進了許多新生事物,使近代工業(yè)逐漸深入中國。這在當時貪污已成常態(tài)的清朝,在撈錢之余還能做點實事,盛宣懷應該算是一位好同志。
但在中國,尤其是在官場和商海,當有人說你是好同志的時候說明會有兩種情況發(fā)生:一個就是你真的要被提拔了;另一個則是該你做出犧牲了,可是你放心,你的妻兒老小我們會替你照顧好的。前一種情況當然需要恭喜你,后一種情況是代人受過,要當冤大頭,因為既然你是好同志,就一定要起到帶頭作用,主動地把別人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于是辛亥革命發(fā)生后一個月,盛宣懷被“雙規(guī)”,認為正是因為他在推行鐵路國有化政策方面,“專愎擅權隔絕上下之情”,而導致四川騷亂,繼而引發(fā)武昌的“革黨叛軍乘機竊發(fā)”,“該大臣實為誤國首惡”。清政府宣布,盛宣懷“即行革職永不敘用”。
接著,戲劇化的一幕出現(xiàn)了,民國政府依然將盛定位為賣國賊,但卻毫不掩飾地繼續(xù)鐵路國有化進程,繼續(xù)借用外債,而其收購商股的條件遠比盛的方案更為苛刻,卻沒有遭遇任何形式的反抗。
1911年10月27日,革職后的盛宣懷扣著“賣國賊”的屎盆子逃離了北京。不久,民國政府宣布沒收盛宣懷的財產(chǎn)。與此同時,從日本回國的孫中山宣布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
一個王朝的終結,意味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無論好壞。
五年后,盛宣懷撒手人寰,他是帶著遺憾走的,這個遺憾與錢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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