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賣掉名字的學(xu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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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遇到一個名叫“劉毅”的前輩。劉毅是個非常上進的孩子,年紀輕輕就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但是劉毅家里面非常窮,他除了每天拼命念書以外,還要起早摸黑地打工掙錢,不是在餐廳里洗盤子,就是在地鐵口做清掃,或是在工地上扛貨物,他所有掙來的錢,除了墊付學(xué)費生活費以外,還要寄回去貼補家用。
同學(xué)和朋友都勸劉毅不要這么拼命,但是劉毅每次都筋疲力盡地笑笑:“沒關(guān)系,你們不知道吧,我出國的第一筆費用,就是整個村子的長輩們掏空了一輩子的積蓄,才為我湊齊的呢!現(xiàn)在我一個人掙的錢,就能夠養(yǎng)活一整個村子了,我想要替大家做些什么。”
但就算是機器都有消停的時候,何況一個身材瘦小、營養(yǎng)不良的人?大家覺得劉毅再這么逞強下去,肯定會出問題。果然,在畢業(yè)前幾個月,劉毅生病了。他高燒不退,既沒有辦法出去工作,也沒有辦法好好讀書。劉毅家鄉(xiāng)的村民都不富裕,個個家里都有難念的經(jīng):昨天老母生病,今天兒子要娶媳婦,明天孫兒要念書……不管什么事都要花錢。劉毅在生病之前,每月都會準時付息還債,可現(xiàn)在……這場大病不僅是把他一個人擊倒,而是弄得所有鄉(xiāng)親們捉襟見肘。劉毅的哥哥為此來信催了好幾次錢,說多多少少得給村里人一個交代——畢竟長輩們湊錢讓他念大學(xué),并不是要體現(xiàn)無私奉獻的精神,而是砸鍋賣鐵的進行風險投資,就是希望他快點變出息,能掙些大錢寄給他們,改善原本貧困的生活。劉毅的哥哥甚至放了狠話:“劉毅啊,你出了村子就不必回來,其實也不一定要讀書的,我聽說了,就算是洗盤子也比讀書要掙得多。”但是劉毅現(xiàn)在的行為讓他們失望透頂——他連去醫(yī)院看病的錢,都是同學(xué)幫忙墊付的,根本拿不出什么可以寄回家。村子里的長輩們不知道詳情,而是開始懷疑劉毅是不是忘恩負義了,甚至有人造謠他早就在國外過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劉毅望著他們寄來催錢的信,既不哭也不怨。隨后他打了個電話給我。
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世界冰冷的眼睛里波光流動,視線牢牢地膠在迷思身上。從薄薄的嘴唇里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散發(fā)著讓人欲罷不能的魔力。
劉毅在電話里說:“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完成學(xué)業(yè),你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也許對你收集怪談有幫助。”
我同意了。我陪劉毅去了一個歷史悠久的老城,我們進了一座門可羅雀的寺廟。寺廟的住持問了劉毅的名字,隨后帶著他走進一間塔樓。住持從無數(shù)枯槁的古籍中,拿出一本名冊遞給劉毅道:“在最前面簽下你的名字,我會把錢寄給你的家人。”劉毅問:“多少錢呢?”住持掂量了一下那本名冊道:“你的名字很常見,能值5千左右。”劉毅笑了起來,表情說不出的怪異,他捂住嘴唇不停地咳嗽:“我念了將近20年書,只值5千元。”住持微笑著順了順佛珠:“無論你是乞丐還是皇帝,劉毅都是值5千元。”
最終劉毅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了名冊的最前面。簽字的時候,他的肩膀和手指顫抖得厲害。我禁不住好奇,偷看了一眼那本名冊。名冊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兩個字:“劉毅”。從頭到底,全部都是這兩個字。我不知道那本名冊究竟是用來干什么的,從頭到底只寫了兩個字的書,也可以稱之為書嗎?但我和劉毅只是偶爾有來往,關(guān)系并沒有熟絡(luò)到互談隱私的地步,所以就沒有多問,直接陪他回了學(xué)校。我們分開的時候劉毅說:“世界,我知道你今天有點失望,但我可以跟你保證,你可以得到很精彩的怪談。”
在那之后劉毅的病越來越重,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心跳都差點停止了,所有的醫(yī)生都說他沒救了?墒窃诮Y(jié)業(yè)考試之前,他竟然突然睜大眼睛,跑出重癥病房,進教室答完了所有的試卷。
等待畢業(yè)證書那段時間,有人開始伍伍續(xù)續(xù)寄錢給劉毅。那些人寄來的錢款筆筆都大得驚人,根本不止5千元這個數(shù)目。劉毅用那些錢還清了同學(xué)的借款,以系科第一名的成績順利畢業(yè)了。同學(xué)們覺得劉毅來時轉(zhuǎn)運,不但養(yǎng)好了身體,還一下子弄來一大筆錢,問他是不是家里有人做生意發(fā)了大財,劉毅始終笑而不答。只是在畢業(yè)的前一天,劉毅照完集體照后,又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謝謝你幾個月前的陪同,現(xiàn)在我要回老家去了,你要不要去我的故鄉(xiāng)看看?”他說的那個地方是大陸西南方最邊遠的一個城市,四季如春,鳥語花香,民風淳樸,我不知道那里跟他說的怪談有沒有關(guān)系。但想到以前沒有去過,而且我手頭也沒有其他事情,便欣然同意和他一起回去。
但劉毅不愿意乘坐飛機,大概是嫌機票太貴,說會搭朋友的汽車回去,讓我在西南邊陲的一個地方跟他會和。于是我買當天的機票,坐了半天火車,再轉(zhuǎn)了兩趟汽車,接著又開始步行,終于到達約定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小很臟的旅店。
劉毅坐在門口,臉色紅得過分,就像發(fā)高燒的病人。我擔心地摸了下,卻發(fā)現(xiàn)他額頭冰涼。
“世界你終于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前輩,你怎么不先回去?”
“我說過要給你一個怪談。”劉毅的眼里似乎流出無奈,“而且我一個人不敢回家。”
這里已經(jīng)離他家不遠了,但因為沒有直達的公路。于是我們背包前行,在日暮黃昏的時候,終于看到村子里的建筑。劉毅在路上攔下一輛牛車,趕車的人是個年邁的老翁,他全身上下都裹著白布,只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眼袋上滿是斑點。他用慈祥的眼神望著劉毅,喃喃說道:“小毅,你回來啦。”劉毅點點頭笑道:“是啊,我回來了,雖然沒什么禮物,但帶了全村人都想看看的畢業(yè)證書。”老人的眼睛忽然閃過一絲近乎悲涼的神情:“好,好,回來總是好的……”
老人遞給劉毅一塊白色的麻布,劉毅接過麻布披裹在自己身上。我很好奇,這個季節(jié)穿T恤都有點熱,這些人怎么還穿這么厚?我悄悄問劉毅:“這是不是地方風俗?我是不是也要披塊布在頭上?”劉毅搖搖頭:“不用。”說著,他就拉著我一起坐到牛車上,老人用骷髏般消瘦的手揚起鞭子抽了下牛背,牛車載著我們在山里面緩緩地穿行。
那一晚,是當?shù)毓黹T開的日子,家家戶戶都早早地關(guān)了大門,躲在被窩里睡覺。只有出殯的人家,抬著厚重的棺木,一步一步向著墳山上走去。我這才知道劉毅說的怪談就是這片地區(qū)的葬儀文化,于是拜托老人停下牛車讓我看清楚。
出殯的是幾個健壯的青年男子和一個中年婦人。他們穿著少數(shù)民族的服裝,抬著一口奇怪的棺木,站在一塊剛剛豎起的石碑前。年紀最大的青年人正拿著一把尖銳的刻刀,在石碑上雕刻著亡者的名字,一邊雕刻一邊滿眼噙淚地咒罵:“他娘的,這到底是哪家小兔崽子干的缺德事!我家小弟到底是哪里招他惹他了,天天都要把小弟的名字從石碑上刮掉一次!”這人應(yīng)該是死者的哥哥,他正用歪歪斜斜的漢字刻著亡者的名字。旁邊的中年婦人一邊勸他不要在出殯的時候罵人,一邊老淚縱橫地把一把把紙幣扔進火中;鹧嫠焕怖驳赝淌芍鴭D人手中的冥鈔,在昏黃交錯的夕陽中,有一種莫名的哀傷。
我突然間對葬儀文化失去了興趣,對趕牛車的老人說:“我們走吧,這種生離死別讓人心里不舒服。”然后我回頭看了一眼劉毅,他的眼中不知什么時候噙滿了淚水。劉毅怔怔望著那群罵罵咧咧的人,一顆淚水劃過他常笑的嘴角,啪嗒一聲,滴落在蒼白的手背上……
我再低頭一看,頓時覺得全身發(fā)涼——
就在那婦人嘶啦啦燒著紙錢的同時,一大把一大把的冥鈔,出現(xiàn)在了劉毅的手中!
劉毅的聲音輕柔得好像要直接融化在夕陽中一樣,他說:“我的怪談到此結(jié)束,世界。請……幫我告訴媽媽,不要再燒了,這些紙錢,夠用……還有,告訴我哥哥,不要再刻我的名字了,我用它賣了5千元,再也……再也刻不到自己的墓碑上去了……”
接著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時,我已經(jīng)躺在劉毅的家里,是劉毅的哥哥救了我。他說他至始至終只看到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沒過多久,我接到劉毅同學(xué)打來的電話,他們說:“世界啊,告訴你一個怪談,你一定會感興趣的。我們洗出來的畢業(yè)照,只有劉毅一個人是模糊的。為什么會這樣呢?”
我想我明白了:劉毅那天帶我去的寺廟,是一個販賣名字的地方。中國古代相傳,閻王收人魂魄的時候,是按照點名冊上的名字來收的。所以孩子小的時候,大人一般都要給他起賤名,盡量讓他和阿貓阿狗之類的小動物重名,這樣的話,閻王收人魂魄的時候,就容易收錯。
所謂的“死而復(fù)生”或者“九死一生”就是因為閻王收錯了同名同姓的人。所以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販賣名字”的場所,高官貴族用金錢買來和自己同名同姓人的名字,讓貧賤的家伙成為自己的替死鬼。
劉毅賣掉了自己的名字,終于在實現(xiàn)了所有村民的期許,但同時也注定,他永遠也無法帶著所有人的期許,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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