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樹
寂靜。凝固一般的寂靜。
古樹已經習慣了。八百年了，還是一千年了？古樹歪斜地插身于這面平直的懸崖的狹縫里，辛苦地扭曲著生長。它永遠長不大，因為狹縫里的土實在太少。它只變老不長大。它丑陋怪異。它沒有葉子。
古樹光禿禿的枝杈伸向蒼天，仿佛無數只干瘦的手在乞討。
蒼天沒有什么可給它。
古樹身上有個疤。那是它的眼睛，永遠地望著下面——谷底。
谷底是一塊很小的地方，那里連草也不長。風化了的巖石碎成的粉末，使苔蘚也無法存活。谷底沒有任何生命。
整個山谷中，只有我是活的，如果我也算是活的的話。八百年了，還是一千年了？這里從來沒有一個會動的生命，古樹想。
那么，八百年或一千年以前呢？這里有過生命嗎？古樹不知道了。古樹對生命的唯一記憶，是一只古怪的鳥。
那時它是一粒種子，包裹在充滿汁液的果肉里。它還沒來得及等果皮脹破投身到森林潮濕的芬芳的泥土里，就被一只鳥吞了下去。于是它發覺自己在一片黑暗中飛行。當它再一次見到陽光時，就隨著鳥糞掉在這懸崖的狹縫里。它無奈地發芽，生長，并急切地盼望能見到別的樹，別的……會動的東西。可是，時間像凍住了似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見到的是同一個畫面：巖石。
寂靜。甚至連風都沒有。
千百年來，古樹像修煉似的，心里只存一個意念：生命，生命，生命……
依然是寂靜。
忽然，古樹的眼睛一亮。
在谷底，出現了一塊襤褸的紅紗巾。
紅紗巾！紅紗巾！……
2.紅紗巾
很難說它還是一塊紅紗巾，因為它已經是那么破爛，破爛成了一條一條的，顏色也褪去了。它的身邊是已經風化成粉末的巖石，它將與這些粉末為伍，因為不久后它也將成為粉末。
原來的紅紗巾會在風里飛，原來的紅紗巾和太陽一個顏色，原來的紅紗巾很美麗。
它想飛，可是它沒有力氣。
3.古樹 的呼喚
古樹望著襤褸的紅紗巾，仿佛望著自己千百年的夢想。
一道熱流在古樹蒼老的身體里奔涌。
“紅紗巾，到我這里來。”古樹說。
紅紗巾稍稍抖動了一下。
“我已經等你好久好久了。”古樹說。
古樹伸展著它的枝杈。紅紗巾又抖動了一下。
“來。”古樹說。
紅紗巾輕輕地飛了起來。它在空中飄舞，破碎的條條呼啦啦地響。紅紗巾飛到了古樹上，掛住了。
一種奇異的感覺，讓古樹渾身顫抖了起來，所有的枝條錚錚作響。
一道陽光照在紅紗巾上。陽光在漂洗紅紗巾，它身上的巖石粉末紛紛灑落。
古樹看著紅紗巾，它想到自己的童年是一顆鮮紅豐滿的果子。
古樹集中它所有的能量，發出無聲的吶喊：“生命，生命……”
4.螞蟻
生命！生命！
那是一種聽不到，但卻能震撼心靈的聲音。
螞蟻窩被震動了。它們不安，它們奔走，它們忙亂，它們激動。
螞蟻們朝它們珍藏著寶物的倉庫擁去。打開寶庫，展現在它們面前的，是被它們用大牙切割成細小碎片的白骨。這些小碎片像白玉一般，閃著柔和的光。
螞蟻們把這些骨片，看作是最神圣的東西，是能使螞蟻子子孫孫繁衍下去的保證。
現在，螞蟻們銜起這些骨片，向外走去。
一支沉默有序的隊伍出發了，蜿蜒如一條細線，悄悄地伸展。
螞蟻們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個谷底。
它們到了。
螞蟻們搖著觸須，莊嚴地聚在一起開始拼接那些小骨片。
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
小骨片漸漸拼成了各種形狀的骨頭，有的大，有的小。接著，螞蟻們又開始了更艱難的作業——將這些骨頭搭成一座建筑。
螞蟻們按照心中的藍圖，默契地工作著。
天漸漸地黑了，天又漸漸地亮了。好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螞蟻們一刻也沒有停止它們的工作。它們累了、困了，但它們依然神經質地忙著。對螞蟻們來說，這是一座多么宏大的建筑。
當又一個黎明到來時，這座美麗的建筑終于完工了。
螞蟻們清除掉建筑上最后一粒灰塵，退下來，仰望它。螞蟻們感受到了神圣和敬畏。它們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的這個事實，緩緩地離開了。螞蟻們是倒退著離開的，因為它們的視線想在這座建筑上多停留一會。
建筑實在太美了，它是一副少女的骨架。
5.古樹和紅紗巾
古樹在看，用它的節疤眼睛在看。
當螞蟻們忽然出現在谷底時，它是多么興奮，生命終于出現了，生命終于出現了！古樹的枝杈顫抖起來。
紅紗巾隨著樹枝抖動著。
天漸漸黑了。天又漸漸亮了。
古樹驚喜地發現：襤褸的紅紗巾不再襤褸，它破碎的條條，慢慢合攏起來，成了完整的一塊；它的紅顏色也新鮮了許多。
整塊的紅紗巾，飄起來不再迷惘，不再慌亂。它款款地飄著，飄得很優雅。
古樹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是一顆鮮紅飽滿的果子。
6.禿鷲
遠方的懸崖峭壁上，一只禿鷲在搜尋著，它金黃的眼睛那么亮，閃著殘忍而兇狠的光。
它忽然渾身戰栗了一下。它看見了一個紅點，像火，像血。像火一樣跳躍，像血一樣流動。
那個紅點在召喚它。
禿鷲一振翅膀，飛了起來，并發出一陣古怪的鳴叫，睡在窩里的那只羽毛未豐的小禿鷲醒了，奇怪地望著它的媽媽。
禿鷲媽媽看也不看它的孩子，一路鳴叫著，向紅點飛去。它的身后，跟上來一批禿鷲。
禿鷲群向紅點的方向疾飛，那個紅點就紅紗巾。
禿鷲們降落在雪白的骨架旁。
仿佛在噴涌它們的激情，仿佛在奉獻它們的愛戀，禿鷲們開始急切地哺喂這副美麗的骨架。它們吐著嗉囊中帶血的肉，像哺喂自己的孩子，完全忘記了自己，整個身心投入到骨架上。
少女的骨架是禿鷲夢幻的希望。
竭盡了它們的所有，禿鷲們離去了。
當那只禿鷲媽媽回到窩里時，它的孩子嘰嘰叫著，向媽媽吐出了一塊肉。
“嘰——”小禿鷲急切地叫著。這是孩子的奉獻，媽媽懂了。
禿鷲媽媽銜起那塊肉，又向紅紗巾的方向飛去……
當禿鷲媽媽再一次離開谷底時，那骨架已不再是建筑，而是軀體。
7.狼
一群狼在荒野上奔跑著。
它們從很遠的地方來，一直奔跑著，從白天到黑夜。
紅紗巾在召喚它們。那鮮艷的紅色，使它們清醒又恍惚，使它們的兩只眼睛，像兩簇綠火在燃燒。
它們的嘴里銜著肉，上面還帶著布片。
狼群中有一頭小狼，它的步子還不太穩，但是它也奔跑，摔倒又爬起，輕輕地嗚嗚叫著。它的嘴里，銜著一只襪子，柔軟而有彈性。它不明白它銜著的是什么。
“是一面旗幟吧。”小狼驕傲地想。
通往谷底，要穿過一個狹窄而黑暗的山洞。狼群在這里花費了好長時間。
它們到達谷底時，正是深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狼群用它們熒熒的綠眼睛，艱難而執著地完成著它們的杰作——豐滿它們面前這具美麗的軀體……
當那只小狼最后把那只襪子套上去時，谷底有了一線光亮。天就要亮了。
狼群悄然地消失在黑暗的山洞里。
谷底又是一片寂靜。
谷底的巖石粉末上，躺著一個少女。
8.古樹的童年
古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無法辨認，昨天和今天，躺在谷底的是不是同一具軀體。
古樹興奮地顫抖著。
千百年來，它盼望，它祈禱，它等待的這一天，終于來了。
她，靜靜地躺在那里，一位少女。
古樹再看一眼紅紗巾，它已經紅得那么鮮艷，仿佛會滴下血來。
古樹又想到，自己的童年是一顆鮮紅飽滿的果子。
不，古樹這次不是想到，而是看到——在它掛著紅紗巾的那根枝條上，墜著一顆果子，鮮紅而飽滿！
“那是我的童年啊。”古樹想。
那是我的童年啊……
古樹落下了一滴眼淚。那滴眼淚就是那顆果子，鮮紅而飽滿。
9.少女
那顆果子落在了少女的嘴唇上，停在那里。
少女的嘴唇很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她的臉更蒼白。
那顆紅果子，在少女的嘴唇上脹裂了。鮮血一般的汁液，滲進了少女的小嘴唇，染紅了少女的嘴唇。
于是，少女的臉美麗而紅潤起來。
她的黑發飄了一下。
她的身體在地上彈了一下，然后輕盈地向上飛起來。她張開雙臂，好像要去擁抱藍天，擁抱太陽，擁抱那棵丑陋的古樹。
巖石的粉末騰起翻卷的白霧，送著少女，少女飛向古樹，在它的枝杈上攀了一下；少女擦過古樹，那塊紅紗巾飛舞著，繞上了少女的頸項。
“啊——”
少女發出一聲尖厲的喊叫。
這是少女的第一聲喊叫，一個生命誕生的歡呼。
少女飛到了懸崖的頂上，站住了。
她看著這個世界。
藍天，太陽，白云，群山……
她還看見懸崖上斜長著一棵錚錚的古樹，它有滿枝蓬勃的綠葉。
作者附筆：
曾有一個少女，她失足掉下了懸崖，墜入深深的谷底。過了很久很久，我在地里找到了她的一只襪子，上面滿是洞。我認識她。一天，我在上面的這個夢里，見到了她。我太希望時間能夠倒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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