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尹昌衡正忙得不亦樂乎,他卻意外得知,成都老家那邊早已起了變化,有人鳩占雀巢,惦記起了他的交椅。
令人驚異的是,這個可惡的斑鳩不是他提防過的副都督,恰恰正是他曾格外倚重和信任的胡景伊。
事實證明,胡景伊城府之深,遠非性格粗略的尹昌衡所能及。他平時處處奉迎尹昌衡,出現在尹昌衡眼里的形象,也宛然就是一個干練持重的“老忠臣”,但其實他內心里一時一刻都沒有斷過“彼可取而代之”的念頭。
得知尹昌衡有意親自西征,胡景伊馬上秘密約見各報社記者,要他們盡量鼓吹西征,以此通過輿論把尹昌衡架上西征的馬車,讓其即便后悔也找不到退路。
和尚一離開廟便不靈了,這就叫調虎離山,
咬人的狗不露齒
在送尹昌衡出征時,胡景伊表現得完全和那個白帝城被托孤的孔明一樣。他信誓旦旦地告訴尹昌衡:你只管打仗,后方有我護理著,盡管放一百個心。等你功成回師,都督一職還是原物奉還。
話猶在耳,已經挖起了少主人的墻角。
尹昌衡有膽量有威望,也有能力,仿佛劉備,而不是劉備的兒子阿斗,要挖他的墻角,非得找個強有力的后臺不可。
這個后臺,便是北京的袁世凱。
胡景伊與袁世凱以前沒有淵源,要拉關系,必須靠“跑步前進”。為此,他專門派駐了駐京代表,每個月僅活動經費就超過一萬元,終于與袁世凱身邊的親信陳宦達上了線,并通過這條門路,成功地“投身”于袁氏門下。
做小弟的,必須要知道大哥的喜好。有了北京的眼線,胡景伊很快就掌握了袁世凱的好惡。
其時同盟會與其它幾個小黨已合并組成國民黨,意欲通過“議會道路”來實現政治理想,袁世凱最不喜歡的就是國民黨。
對以前的革命黨人,袁世凱還只是鄙視,認為不過是一群披著現代外衣的梁山盜賊,等國民黨成立,鄙視很快就轉變成了討厭和厭惡,因為國民黨顯見得已對他的寶座形成了威脅。
獲知這個秘密,胡景伊幾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尹昌衡走后,成都實行軍民分治,胡景伊代理軍權,原先的副都督則掌民政權。胡景伊連民政權也想抓在自己手里,而他踢對方出局的武器就是告訴袁世凱,那個副都督是國民黨員。
袁世凱隨即來了份電報,把副都督調到北京,其民政長一職也由胡景伊一手兼掉。
在獨攬四川軍政大權后,胡景伊又加緊拉攏各師師長,以孤立尹昌衡。
尹昌衡不是聾子瞎子,雖然身在川邊,但也會有人向他報告成都方面的情況,他一聽就急了。
以為胡景伊是“老諸葛”,原來對方卻是司馬懿,托孤的結果,是連孩子都要讓這老小子給拐走了。
尹昌衡趕快從川邊趕回成都,要找胡景伊索回都督方印。
聽說尹昌衡回來了,胡景伊先是躲進城外的寺廟,拒不露面。在輿論的壓力下,實在藏不住,才不得不出來與尹昌衡談了一下,表示愿意奉還川政,不過他說要電呈袁世凱批準才行。
之后胡景伊沒有食言,三次去電北京,請求讓尹昌衡復任都督。
尹昌衡以為這下總可以官復原職了,因為所謂批準,向來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孰不料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袁世凱回電,不是批準,而是申斥,對尹昌衡的申斥,說你不好好地在川邊呆著,跑成都來干什么。
素來咬人的狗不露齒,若比玩陰的,尹昌衡哪里是胡景伊的對手。就在胡景伊答應歸還川政的同時,他給他的駐京代表發去一份密電,無中生有地說尹昌衡是國民黨員,“如果回任,對大總統是不利的”。
駐京代表通過關系,將這份密電交給陳宦,陳宦又轉呈袁世凱,袁世凱一聽尹昌衡竟然是國民黨員,馬上決定棄尹保胡。
袁世凱的電令一到,北京政府的態度昭然若揭,眾人馬上面臨著一個如何站隊的問題。除了一部分國民黨員仍堅持“迎尹倒胡”外,其余大部分人都跑到了胡景伊身后,就連原來擁護尹昌衡的幾個師長也見風轉舵,轉入胡景伊陣營。
尹昌衡眼見大勢已去,只好返回川邊。袁世凱隨后便正式任命胡景伊為四川都督,尹昌衡為川邊經略使(川邊都督)。
這個等同于降職的任命,對尹昌衡造成了很大打擊。他尚未得志時就有輕狂一面,常稱“酒不喪行,色不害德”,悲憤交集下,更開始假酒色宴樂以自遣。
民國小報對八卦新聞的態度是一個都不放過。于是各大報紙上都出現了尹昌衡赴藏,“日征蠻女有姿者充下陳”的花邊新聞。有些無聊文人更添油加醋,連篇累牘地考證,說什么西藏“蠻女”久負艷名——所謂“小蠻”就是由此而來,難怪尹都督會樂不思蜀,把川邊這個“藤峽棘穴之所”當成溫柔鄉了。
還有人則裝作道貌岸然的樣子,指責尹昌衡是只聽新人笑,哪管舊人哭,連家里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你還是人嗎?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當這些八卦小報被放到袁世凱桌上時,他得到的卻是不一樣的感受。
尹昌衡若果真沉湎酒色也就罷了,然而很明顯不是這樣。
袁世凱本身是個強人,他也知道強人有多么難以駕馭:尹昌衡如此了得,一旦生出反意,可太難辦了。
袁世凱的隱密心思,就連報界都瞧出了端倪,一家四川報紙這樣報道:“袁大總統每提及尹昌衡,總是緊張,提到胡景伊,他就放心了。”
為了讓自己和胡景伊都從此不緊張,袁世凱把尹昌衡從川邊騙到北京。不久就將他逮捕入獄,一度要問成死罪,但幸運的是,尹昌衡已位居上將,而按照規定,審判上將必須由上將組成的軍法庭進行會審。
這些上將并非都一味聽任袁世凱擺布,因此彼此意見不一,拖了半年多后,才給尹昌衡定了一些罪名,其中殺趙爾豐即為其一。
尹昌衡被判刑九年,這個曾有功于社稷的年輕人從此失去了自由。
幾年后,袁世凱病死,尹昌衡被特赦后提前釋放出獄,他那時也才三十出點頭的年紀,但卻選擇了歸隱閑居。
尹昌衡的前半生叱咤風云,然而他后半生留下的幾乎全是一篇篇詩文。在這些詩文中,已不再有狂傲不羈的影子,而多為對戰亂年代“極目生愁云”似的嗟嘆。
只有一篇與軍事有關,這就是《西征記略》。終其一生,西征川邊,始終是最讓他自豪的一部分。
引蛇出洞
胡景伊扶正后,對跟他唱對臺戲的國民黨當然不會給以好臉色。尹昌衡一回川邊,成都國民黨黨部即遭到封閉,國民黨黨籍的省議員也紛紛逃往重慶,依庇蜀軍避難。
對四川國民黨而言,蜀軍就是唯一的保護傘,相反,胡景伊則視如心腹之患,加上要緊跟袁世凱,排斥和打擊蜀軍就成了他的不二之選。
名義上,胡景伊成了四川都督,熊克武還是師長,為其下屬,胡景伊也就有足夠機會來為難熊克武。五個師里面,別的師的公文可以不看,惟有蜀軍的必看,而且得親閱。
不知道的,還以為胡景伊特別看重或關心蜀軍,其實他是要從中找茬。蜀軍上報文件,不論對錯與否,他都要批一個“駁斥”。
胡景伊的“另眼相看”,連都督府的秘書都看不下去,私下里說,在川軍的五個師里面,以第五師(蜀軍)最守紀律,凡事都遵督令而行,真的不懂都督為什么要如此對待他們。
熊克武自己當然很清楚,他知道胡景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像重慶時那樣激怒蜀軍。
如果被激怒,那就是中了招,上了當,所以熊克武仍以表面恭順的態度來沉靜應對,盡量不跟胡景伊發生直接沖突,但隨著事態的發展,息事寧人已經做不到了。
1913年3月20日,國民黨代理事長宋教仁在上海被剌,標志著北京政府與國民黨之間已由暗斗走向明爭。幾個月后,國民黨放棄了政治解決途徑,轉而組織討袁軍,發起“二次革命”。
與由國民黨完全掌握政權的其它南方省份相比,熊克武僅占重慶一隅,并無穩操勝券的把握,因此一直舉棋不定。
戰場形勢很快朝著不利于國民黨的方向發展。僅僅一個月不到,東南數省的討袁軍就相繼敗北,其中支持時間最長的為二十七天,最短的僅僅十四天。
這就意味著蜀軍一旦揭竿而起,只能獨立作戰,而僅在川省,他們就須以一敵四。審時度勢,熊克武更不能輕動了,但有人卻要他動。胡景伊不斷放出風聲,稱將對蜀軍進行編遣或分割。
其實胡景伊要編遣蜀軍豈是那么容易的事,換句話說,如果容易,他還不早就干了。說一千道一萬,這個時候老狐貍要制造此類信息,無非還是要施他的“引蛇出洞”之計而已。
就算熊克武沉得住氣,他的部屬也沉不住氣了。蜀軍自師長以下的軍官全是清一色的黨人,而且多半是保定軍校生,血氣方剛,他們秘密集會,主張武力反抗,甚至有激進派提出,如果熊克武不贊成,就將他關起來,但對外仍打出熊克武的旗號,以為號召。
到了沒有退路的時候,熊克武對眾人說:“我隱忍不動,是為了待機而起,以保存蜀軍這支力量。現在既然大家寧為玉碎,我也決心一拼。”
1913年8月4日,熊克武在重慶發表通電,以蜀軍為主組織討袁軍,混編成四個支隊九千人,這就是“癸丑討袁”。
討袁是旗號,也是最大目標,當前之敵是胡景伊,即討胡。胡景伊的據點在成都,而要攻成都,必須拿下瀘州才會沒有后顧之憂。
熊克武的九千人不算多,因為他實際上要獨自對抗六省軍隊,光胡景伊能調度的川軍就超過討袁軍不止一倍,關鍵是這四個支隊如何用法。
有人向熊克武獻計,兵宜合不宜分,應采取突貫攻擊戰術,舍外省于不顧,集中全力于中路,一面牽制瀘州,一面繞道直襲成都。
獻計之人即為但懋辛,那個曾與熊克武一道參加廣州起義的東斌軍校同學,時任討袁軍副參謀長。
但懋辛的名字雖僥幸未列入“黃花崗”,卻也是九死一生。他這個計策的精妙之處,在于可出敵于不意,就象廣州起義中攻擊兩廣督署那樣,設若當時能成功捉住張鳴岐,最后的結果或許就大為不同。
然而討袁軍采取的是民主合議制,甭管什么計策,都放到桌面上來商量,商量來商量去,大家還是覺得但懋辛的計策過于冒險。
若就穩妥而言,“合”當然不如“分”。最終熊克武采取的戰術,是用三個支隊防御來自南北兩路的外省軍隊,撐起支架后,由剩下來的第一支隊向瀘州發起進攻。
穩,只是相對而言。戰役開始后,北路率先吃緊,熊克武先是派王子騫臨場指揮,接著又親臨督師,才使北路的棚架沒有垮下來,這時眾人都慶幸采取了“分”,要不然就得被別人追著屁股打了。
還是得看中路,成敗皆決定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