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先去上將軍那里一趟。”
將軍府并不大,韓維桑走到后院門口,果不其然,被侍衛告知上將軍并未起來。
“請問大哥,昨晚可有洮地的探報送至?”韓維桑笑盈盈問道。
那侍衛因與韓維桑頗為熟稔,壓低了聲音道:“密報皆是景將軍送來的,今日景將軍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景云踏著滿地碎陽而來,見到韓維桑,腳步頓了頓:“你為何在此?”
“景將軍,洮地的急報可到了嗎?”韓維桑溫言問道。
景云并未即刻回答,只是邁出腳步:“你且在這里等著,我先去見過上將軍。”
韓維桑嘴角笑容不變,卻依舊攔在景云身前,不溫不火道:“將軍,事關洮地,韓維桑不敢等,也不愿等。”
景云目光深處滑過一絲訝色,這些日子他見慣了韓維桑柔順的樣子,少見她這般頑固,竟絲毫不肯讓步。
“上將軍當日與我約定,景將軍想必也清楚。我既踐諾,將軍又該如何?”韓維桑站得筆直,巴掌大的臉上波瀾不驚。
景云似是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你隨我來。”
兩人沉默著走過后院小徑,書房的門半敞著,景云當先而入:“將軍,洮地楊林的回信到了。”
江載初在批閱軍文,肩上還松松披著長袍,也不抬頭,只伸出了手。
景云雙手奉上,靜立在一旁。
江載初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這老東西打的好算盤。”
韓維桑心中雖焦慮萬分,卻又不敢有異常的舉動。
“將軍,他怎么說?”
“楊林廢了洮侯,已經自立。這信想必是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我,另一封抄送北邊。”
景云下意識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怒道:“這老匹夫,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如今南北對峙,洮地糧草豐沃,楊林以此自恃,以為可以在兩家間斡旋,以此制衡。”江載初放下筆,沉吟道,“自立洮侯,不得不依他。”
韓維桑臉色煞白,一舉一動卻依舊鎮靜,低低道:“上將軍,維桑能否看一看這信?”
江載初狹長微挑的雙目凝注在她身上片刻,將信遞了過去。
韓維桑仔仔細細將信讀了數遍,每一個字句皆記在心上,才小心將信紙折疊好,放回江載初案上,心中卻轉過萬般念頭,一時間臉色捉摸不定。
江載初與她隔了半人距離,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忽青忽白的臉色,打破了這室內的靜謐:“怎么,不求我了?”
韓維桑慘淡一笑,目光與他對視,絲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將軍肯救嗎?”
江載初負手立著,淡淡道:“你不妨試試看。”
“上將軍就這般喜歡看我卑躬屈膝嗎?”
韓維桑臉頰上帶著極不正常的紅暈,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維桑求上將軍出兵,救洮侯。”
空氣凝稠得仿佛要滴下水來,里邊卻又有細細密密的弦,因被繃緊了,仿佛一觸即斷。景云立在兩人之間,屏住了呼吸。
“這次,你拿什么來換?”江載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頜,眼中的一絲戲謔嘲諷極為明顯。
“維桑手中已無籌碼。”韓維桑閉了閉眼睛。
“既然沒了籌碼,我又為何要答應?”江載初放開了她,嘴角勾著一絲涼薄的笑,“維桑,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明知其不可為,卻還要跪下求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韓維桑依舊低著頭,仿佛要將頭埋進塵土中,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一言不發。
“維桑,你當日答允我的,除了獻上長風城,還有一事。”江載初居高臨下,薄唇抿著,分外冷酷。
韓維桑倉促抬起頭,她是答允他,這一世為奴為婢,哪怕受盡凌辱,也不會離開。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盛滿了枯槁的余燼,韓維桑有些麻木地點點頭,似乎還想要再求:“上將軍……”
“既然上將軍說了不幫,還不起來,滾出去!”景云忽然大喝一聲,將韓維桑拉了起來,重重一推,讓她跌出了門外。
江載初將目光移向景云,噙著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討厭她嗎?”江載初將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會兒,心中不忍?”
景云心下有些煩躁,卻又說不出為什么,只粗聲道:“將軍,我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哦?那她該是怎樣?”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應。她韓維桑便該拔出刀子與你拼命才是!”景云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該這樣的……逆來順受。”
江載初手中一頓,輕笑道:“阿云,她早就不是那個動不動便拔刀子與人拼命的韓維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應了她要保洮侯。如今她取下長風城,你—”景云想說“你也該踐諾”,卻又不敢,只能卡在那里,用力蹙著眉。
“阿云,你為何這般在意我是否踐諾?”江載初饒有興趣地問道,“你不是想殺了她嗎?”
“我是想殺了她!可這般卑劣的女子,我不想將軍您,虧欠了她一般—”
“我并未虧欠她。”江載初笑著搖搖頭,這孩子跟隨自己這么多年,心中意氣,卻還是如當年那個少年,他慢慢解釋道,“我答應她保洮侯,只是答應她寫那封信。若是楊林如常人一般,自是會害怕我的武力威脅,不會廢洮侯。”
“可……楊林還是自立為侯了。”
“這便是人心,人心難測。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只是對方不按照慣常的路數來,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載初輕聲道,“她明白這個道理。”
“那還要留著她嗎?”景云輕聲道。
“嗯。”他含意不明地應了一聲,“讓她留在這里。”
“是。”景云點點頭,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長風城,下一步我們怎么辦?”
“如今我們攻下長風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經形成。景云,我要你修復這城池防御,其余則按捺不動。”江載初緩緩道,“北邊朝廷若有這魄力,便該派大軍前來征討。若是沒有,便正好讓咱們休整,只等來日,我便率軍北伐!”
三年來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這長風城駐扎下,宏圖霸業仿佛已近在眼前,景云心中激蕩,單膝下跪道:“是,上將軍!”
江載初含笑看著他,輕輕揮了揮手。
韓維桑回到小院,未晞正手腳麻利地晾出洗干凈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給你倒茶。”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走進里屋,反扣上了門。
她小心將頸間那串鏈子摘出來,上邊掛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錦囊,再打開,里邊是一粒叮咚作響的小小鈴鐺。韓維桑拈在指尖,細細看著,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弦斷了。溫熱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她仰了仰頭,本想讓它們回落進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滾落下來,仿佛是串珠忽然灑了。
來到這里,她做好了萬全準備。
準備被殺,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仿佛是在看一場皮影。可是為什么世事還是如此艱難?
洮侯被廢……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來……”韓維桑拼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聲,雙肩劇烈抖動著,“我真的做不來……我以為能救阿莊的……我以為……”
想來唇已經被咬破了,口中微微滲出血腥的味道,她緊緊閉著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雙目中滴著血,握著自己的手,一字一咳:“小妹,阿莊就托付給你了……”
她將哭鬧不停的侄兒抱在懷里:“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陰狠刻毒之事,與故土別離,與愛郎反目,可是為什么,卻還是不能完成當日的囑托呢?
或許……或許你不該這樣了。
或許,去救了阿莊出來,那些旁事,又與你何干?
韓維桑被這個想法擊中,臉上還掛著淚珠,呆呆坐了很久,才聽到未晞在用力拍門:“姑娘,姑娘你在嗎?”
她連忙站起來,從銅盆里絞了塊帕子擦了擦臉,將門打開了。
“姑娘你怎么了?”未晞盯著她的臉,有些懷疑道,“不舒服嗎?”
韓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從容掩飾:“沒有,吃飯了嗎?”
未晞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漢又來了。”
“不許無禮。”韓維桑連忙迎至門外,卻見孟良換了身深紫色衣裳,剃干凈胡須,儀表堂堂站在那里,果然又來了。
“韓姑娘,下午無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們一道去看看長風城工事吧?”
“孟將軍收拾之后,真正是風度翩翩呢。”韓維桑淺淺一笑,孟良長得雖遠不如江載初俊美,只是舉手投足豪邁大方,望之便覺得胸襟生暢,也當真配得上虎豹騎的勇猛之氣。
只是這素來不拘小節的將軍聽到這句夸獎,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倒是未晞撲哧一聲笑了:“有些人哪,連場面上的恭維話都聽不出來,還真以為自己風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晞一眼,卻見這小丫鬟并不懼怕,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哼”了一聲:“好男不與惡女斗。”
“未晞,別看準了孟將軍好說話,便老是這般擠對。”韓維桑搖了搖頭,“我這便出去一趟。”
孟良見她答應,很是高興,兩人一道往外走,穿過將軍花園,卻見不遠處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來,身后還跟著不少隨從。
孟良迎上幾步:“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瞇了瞇眼睛,看著這同行兩人,面上不動聲色,“你們這是去哪里?”
“我想帶韓姑娘去看看城內工事進度。”孟良快言快語,“虎豹騎不擅守御,還想聽韓姑娘指點一番。”
江載初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韓維桑臉上。她刻意側著頭,涂過脂粉,卻隱約可見微腫的眼睛。他無聲一笑:“孟將軍倒是虛心。”
“將軍你這是和夫人飯后散步小憩嗎?”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們便走了。”
韓維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后,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禮,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江載初喊住自己:“韓姑娘。”
她不得不轉過身子。
江載初一身白衣,烏黑長發只拿一根玉簪簡單束了束,如同貴公子般,身邊伴著的是絕色寵姬。他的語氣溫煦,只是眼神卻是冰冷鋒銳的:“上午所說之事,盼你勿忘。”
韓維桑恭順地點了點頭:“韓維桑記得。”
江載初點了點頭,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間,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帶著她走開。
薄姬輕輕倚靠在將軍懷中,目光卻若有所思,輕聲道:“將軍,我看孟將軍是不是鐘情韓姑娘?”
江載初勾唇:“是嗎?”
“你看他何曾將自己收拾得這般清爽?”薄姬輕輕一笑,試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們,給他們賜婚可好?”
江載初側過了頭,眼神中冰涼一閃而逝,語氣卻是縱容的:“阿蠻,別胡鬧。”
接下去的數日,每日孟良都來請韓維桑一道去巡防。韓維桑其實并沒有真正上陣的經歷,所謂“請教”一事,不過是孟良頗為客氣,倒多是韓維桑向他請教。
虎豹騎的將官們多是豪邁之士,韓維桑雖是女子,行事間卻磊落大方,與眾人也都談得來。這一日在營中用了午膳,傳令官拎了一壇酒進來,笑嘻嘻道:“將軍,這壇酒是兄弟們孝敬你的。”
軍中飯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滿滿倒了數碗,與眾將士分飲。喝得多了,他靠近韓維桑,倒還曉得壓低聲音:“韓姑娘,你可有婚配沒有?”
韓維桑稍稍喝了兩杯,眼眸越發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么樣?”
韓維桑略略有些尷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騎的同僚們皆聽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哄:“將軍都這般沒臉沒皮地求了,姑娘答應了吧!”
韓維桑笑著讓開了些:“將軍醉了。”
“誰說我醉了?我沒醉!”孟良忽地站起來,狠狠瞪著她,“我還認得你,認得……上將軍!”
話音未落,虎豹騎營帳中跪了一地的軍士,江載初身穿黑色鎧甲,緩步進來,笑道:“這軍帳里可真熱鬧,在聊什么?”
“上將軍,咱們將軍在求親呢。”因打勝了長風一戰,人人高興,有膽子大的便回江載初道,“可韓姑娘不答應。”
景云數日未見韓維桑,倒覺得她清瘦不少,眾人起哄聲中,她微微紅著臉頰站在那里,低著頭,仿佛有些害羞。他今日陪著江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