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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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若收了約單,紹聞留飯,逢若更不椎辭。酒酣之后,說的無非是綢緞花樣,騾馬口齒,誰的鵪鶉能咬幾定,誰的細狗能以護鷹,誰的戲是打里火、打外火,誰的賭是能掐五、能坐六,那一個土娼甚是通規矩,那一個光棍走遍江湖,說的津津有味。這紹聞起初聽時,肚內原有幾本子經書,有幾句家訓打擾,還覺得于理不合。到后來越說越有味,就不知不覺,傾耳細聽。逢若又說道:“人生一世,不過快樂了便罷。柳陌花巷快樂一輩子也是死,執固板樣拘束一輩子也是死。若說做圣賢道學的事,將來鄉賢祠屋角里,未必能有個牌位。若說做忠孝傳后的事,將來《綱鑒》紙縫里,未必有個姓名。就是有個牌位,有個姓名,畢竟何益于我?所以古人有勘透的話,說是‘人生行樂耳’,又說是‘世上浮名好是閑’。總不如趁自己有個家業,手頭有幾個閑錢,三朋四友,胡混一輩子,也就罷了。所以我也頗有聰明,并無家業,只靠尋一個暢快。若是每日拘拘束束,自尋苦吃,難說閻羅老子,憐我今生正經,放回托生,補我的缺陷不成?”
這一片話,直把個譚紹聞說的如穿后壁,如脫桶底,心中別開一番世界了。不覺點頭道:“領教。”若說夏鼎這一個藥鋪,沒有《本草綱目》,口中直是胡柴,縱然說的天花亂墜,如何能哄的人?爭乃譚紹聞年未弱冠,心情不定,閱歷不深;況且在希僑家走了兩回,也就有欣羨意思;況且是豐厚之家,本有驕奢淫佚之資;況且是寡婦之子,又有信慣縱放之端,故今日把砒霜話,當飴糖吃在肚里。所以古人抵死兩句話,不得不重出了:子弟寧可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匪人。
當下日落西山,逢若去了,說道:“我明日還約盛大哥、王賢弟去。”走到胡同口,一拱而別。
連日無事。過了十來天,只見雙慶兒,拿了一個全帖,上面寫著:“九月初十日,優觥奉酬雅愛。”下面寫著:“眷弟林騰云頓首拜。”紹聞接著帖子,就到賬房對閻相公說:“到那日封上紋銀一兩,寫個奉申祝敬眷弟帖兒預備著,我去東鄉里人情人情。”閻楷接帖一看,說:“知道。”
到了初十日早晨,樓下吩咐雙慶兒,叫宋祿套車。自己換了新衣,跟的是德喜兒。賬房里討了禮匣,吃了點心,一同出城,往東鄉去了。
到了林家,下的車來。只見賓客轟亂,花彩燦爛。門前蕭管齊鳴,宅內鑼鼓喧天。接客的躬身相迎,讓至客廳。早已到了許多賓客。紹聞往上一揖,也有見他衣服新鮮不敢小看的,也有見他年輕略答半禮的。大家讓坐,紹聞自知年幼,坐了東邊列座,朝外看戲。只見夏逢若跑到跟前,說:“來了好。”也作了揖,說:“盛大哥今日不來,送的壽儀來了。王賢弟身上不好,我今早約會他,他不能來,也帶的禮來了。”因問:“禮交了不曾?”紹聞叫德喜兒捧出拜匣,交與逢若,去收禮桌上,上了禮單。紹聞不認得人,只叫逢若休向別處去。二人挨坐不離。
過了午時,客已到完。大家請出林騰云母親拜壽。只見一個老嫗,頭發蒼白,下邊兩只大腳。拜壽已畢,主人排列席面,告吉安盅,大家讓坐。中間兩正席,自是城中僚弁做老爺的坐了。兩邊正席,是鄉紳坐了。其余列席,俱本城富商大賈的客坐了。因譚紹聞是譚孝移之子,也坐了一個列席首座。那位首座,是一個胖大麻胡漢子坐了。既在同席,少不得問姓道名,方知他正是今日席前戲主,姓茅名拔茹,河北人。因自己供戲,帶來省城,今日唱的就是茅拔茹的戲。這一等供戲的人,正是那好事、好朋友的,就封上一份禮,也來隨喜。旁邊陪坐的,就是夏逢若,又添上一位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