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絕粒,書兒撞柱。
烈主義仆。她們用如此決絕的方式同我做了斷。
薛冰。她是多么清冷多么淡定的女子。高山積雪一樣的,高天流云一樣的。似乎這俗世一切紛繁色彩都同她無關。而書兒,她是那么戀慕著她的小姐,心疼著她的小姐,想要她的小姐有個好歸宿,有人同自己一般珍重她……才十五歲,揚起臉看人,還是個孩子……
薛冰。她是曾寫過那么多錦繡華章的女子。臨死,偏沒一句控訴,沒一聲怨憤,沒一點自哀自憐,沒一滴悔的淚恨的淚——或者,都是有的吧。必定都是有的吧。但她手中如椽的那支筆,就只留給我四個滴血的字,情天恨海……
一片情天,覆手之間就成恨海。
縱然我把自己切割成千片萬片,一切,都無從再挽回了。
奸淫擄掠,樣樣逃不脫法網恢恢。但,誰來給食言定罪?誰來給負心治罪?——縱然,是一樣的傷天害理。
滿城的人都知道,周成羽負了薛冰。
滿城的人都知道,薛冰重情,書兒重義。
沒誰能治我的罪。就只有滿城鄙夷的眼睛。只有滿城紛飛的流言。以及,夜夜尋我而來的噩夢。
每一夜,甚至在白天。只要閉上眼睛,就看到她們,有時依然那么美。并且在微笑。有時是滿身滿臉的血,紅得像初見那樹桃花。這些蛇一樣滑膩纏人不能呼吸的噩夢,這些密林里青苔一樣不能見得天日的噩夢,是比牢獄的鎖鏈更堅實的懲罰,是比張榜緝捕更頑強的追殺。
我多活該。
我引誘一個女人,我又離棄她。我取悅一個女人,我又欺騙她。
她卻是明知我是賭局也要拼一把。明知我是深淵也舍命跳下——她可是自最初就做好了玉碎的打算?她說過的,滿屋的花都無根,焰火稍縱即逝……天地皆聾,日月皆啞,看見了又能做什么……
我讓她凄風冷雨,斷燭殘棋。而我,貪婪地守著我新婚的妻。
我只是一個尋常的而且輕易就可移情的男人。我卻負了,這世所罕出的奇女。
在我的沉默里,碧菡也陷入同樣死寂的沉默。
每一次抬眼看我總是不安與驚懼。似乎還有著萬千疑問。不管她曾經多么天真,當知道兩個如她一般美好的生命因我而消亡,都必定有無邊翻滾的陰云覆上心的荒城。
錦被里,把那小小的身子縮了再縮,似乎要縮到一團虛無里去,躲過我的,有毒的氣息。
好吧。你躲,我便也躲。躲進天暈地眩的醉鄉。躲進披紅掛彩高樓里嬌媚的歌唱。躲進一場賭局下來,一擲千金的猖狂——這般兒醉醺醺,昏亂亂,死沉沉,踏出的每一步,都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日上三竿了,手扶了青石墻,酩酊著回家,斷斷續續唱著她們教給我的那些淫詞艷調:
入門來,奴摟抱在懷
奴把錦被兒伸開,俏冤家頑的十分怪
嗏,將奴腳兒抬。
腳兒抬,揉亂了烏云,髻兒歪……
腳下是總也走不完的石板路,不時被青苔滑一下。不自覺停下抬頭時,竟看到黑漆漆班駁木門半掩著,一溜兒青藤自低矮院墻寂寞地垂下來——不,這不是我的家,這是清江巷,這小院里,曾住著一個女子叫薛冰。
我竟然,又回了清江巷。
每抬腳都似有一萬斤那么重,又似每步都踩在虛空。我推開門,走進去。沿著,這一帶短墻。
——她曾在這槐樹下蕩秋千。
——她曾隔了這鏤花窗下提我默書。
——她曾和書兒,攀在這帶短墻下摘我的桃花……
——我曾攀過這短墻,輕扣她窗,輕喚她名,輕解她羅裳……
——她說,公子,我怕你焐了我一夜,就要誤我一生……
我失聲哭了起來。滿腹的酒,全淌成淚。直至,身后響起一把顫巍巍嗓子:
“誰呀?誰在那里哭什么?”
我慌忙拭淚回頭,面前正是薛家老仆。分明更老了,只看得一臉灰白凌亂胡須,似寒冬里一蓬衰草。他瞇了眼睛,看我很久,問:“周公子?”
“是。”我垂首。
“人活著不來看,死了還來做什么!”這老人渾濁的聲音猛然索命般凄厲,順手竟撈了靠墻根的一把花鋤向我砸來,“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我活該死。但那時刻頭腦一昏,下意識還是一躲。花鋤砸偏,落我左臂。雖然日曬雨淋早都銹了,仍覺劇痛入骨,濃稠血紅迅速洇透湖水藍厚厚棉袍。
酒勁全過去了。
花甲老仆,竟因憤怒迸出無限力量,一鋤鋤瘋狂地砸向我,猶自叫罵不絕:“殺了你!殺了你——”
是,我怕死!
我躲,再躲。恐懼地,慌亂地。不管怎樣狼狽,終究占著力道的上風,揚起未落之時一把將花鋤搶過,隔了墻扔出去。
一個氣喘咻咻,一個血流滿地。
就這么對視著。
在這老人怨毒而漸漸絕望的眼光里,我雙膝著地,朝薛冰內室的方向,狠狠地,叩了三個頭。
我食言。我毀諾。我負情。
“小姐不會放過你……”
我邁出門那刻,身后傳來他聲嘶力竭呼喊,如一串符咒緊緊地貼在我的后背:
“小姐不會放過你……”
這天晚上,碧菡摸著我包扎后的左臂,偎我懷里哭了很久。
最后她說:“忘了吧,咱們都忘了吧……一輩子還早著呢,誰也不能老活在過去里……以后年年清明冬至,我陪你,去拜祭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