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 違反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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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理想和自我的分離也不能長期維持,需暫時擊破,這是可以假設的。加在自我的一切否定和局限中,固定地違反禁忌是一種常規。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當個體化原理的迷惘面紗高舉在一個人的眼前時,此人即無“人我”之別,對別人的痛苦就像對自己的痛苦一樣寄予關心,他不僅會盡自己的最大力量協助別人,并且,為解救大多數人甚至可以犧牲一己。循此以進,倘若一個人認識最內在的真正自我,他必然愿意以一身承擔生存以及全世界的痛苦。對他而言,一切災難痛苦并不是旁人的事,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他人苦惱而無動于衷,只要他間接得知——不,只要認為別人有苦惱的可能,對他的精神就會產生相同的作用,因為他洞察個體化原理,所以,對一切都有息息相關的感覺,不像被利己心所束縛的人,眼中只有自己的幸與不幸,他能認識全體并把握其本質,更能看穿一切都是不停流轉,人生是苦惱和紛爭的連續,人類只是繼續著毫無意義的努力。他所看到的只有苦惱的人類,受痛苦擺布的動物和沒落的世界。
被利己之心所俘虜的人,只認識個別的事物,只了解它們與自己的關系,而且它們還是出奇翻新的,經常成為欲望的動機。相反,若認識整體的關系及其本質的人,則可以鎮靜一切欲望開拓一條途徑,將意志擺脫,進而達到以自由意志為基礎的諦念,諦觀和完全無意志的境地。當然,被迷惘之面紗所隱蔽的人,本身或許亦曾遭遇過深刻的苦惱。或曾接觸過他人的痛苦,而感覺到生存沒有意義只存痛苦,此時,他們也許希望永遠而徹底斷絕一切欲望,使自己純化、凈化。然而盡管他們為此努力,但仍很難避免受偶然和迷惘所誘惑,諸種動機復使意志重新活動。因此,他們永遠無法解脫。
被迷惘所惑的人,只要偶爾在眼前或立足之處發現“涼快”的地方,便可得到慰藉,但洞察個體化原理,認識物體本質即認識其整體的人,并不因此而滿意,他一眼便看穿當下的形勢,因而迅即離開,擺脫意志,并否定反映于本身現象中的存在,其最明顯的表現便是從修德轉移至禁欲,即他已不能滿足于“愛別人如愛自己”,“為他人摩頂放踵”的仁心,而是對產生意志的現象以及充滿苦惱的世界本質產生嫌惡。具體地說,他已停止對物質的需欲,時刻警惕使意志執著于某種事物,在心中確立對任何事都持漠不關心的態度。如一個正常的人,必通過肉體的生殖器表現性欲。但洞察個體化原理的人則已否定了意志,他譴責自己的肉體、揭穿它的陰謀,因此,不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追求性欲的滿足。這是禁欲的第一個步驟。禁欲借此而超越個人的生存,進而否認意志的肯定,他的意志現象遂不再出現,連最微弱的動物性亦皆消失。
一般的世界史,對于最能闡明我們的觀點——否定意志的代表性人物的生涯,持沉默的態度,因為世界史的題材,性質完全與此不同——不,應該說完全對立。綜觀其內容,不外在于說明無數個體的求生意志現象,并加以肯定。這些留名青史的人物,不管是以心機權術而取得優勢,或利用群眾施展其暴力,還是命運人格化的“偶然”發揮所致,但在我們眼前展現的卻是,任何的努力終歸枉然,結局仍是一場空。所以,作為一個哲學家,不必徒然追求在時間中流逝的諸現象,而應努力探究諸神行為的道德意義,從這里才能獲得衡量重大事項的唯一尺度。同樣,我們也無須顧忌庸俗之輩的大多數人的意見,而應勇敢的大聲昭告世人:世上最偉大、最重要而且意義最深的現象,并非“世界的征服者”而是“世界的克服者。”只有他們,才能棄那充滿整個世界、無時無刻蠢蠢欲動的求生意志于不顧,學會否定的認識,平靜地度其一生;只有世界的克服者,方能表現其意志的自由,因而他們的言語行動才顯得與世俗格格不入。
基于以上幾點理由,所以一般記載圣者們的生活記錄,雖寫得拙劣,且其中還摻雜著迷信或荒誕不經的故事,但對一個哲學家而言,這些素材實有其深刻的意味,它遠比希臘作家普魯塔克、里維斯等史家,更能告訴我們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欲望愈強烈,貪欲心欲強的人,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就更多更深,因為欲望經常附在他身上不斷地啃噬他,使他的心靈充滿苦惱,如此積久成習后,一旦欲望的對象全無時,他幾乎便以看到別人的痛苦為樂了。反之,一個徹底否定求生意志的人,從外表看起來,他的確貧窮,一無所有,既沒有歡樂也沒有生趣,但其心靈則是一片清澄,充滿寧靜和喜悅。他們不會被不安的生存沖動或歡天喜地的事情所驅策,因為這些都是強烈痛苦的先導;他們不貪圖生之快樂,因為,喜悅過后往往持續苦惱的狀態。他們所達到的這種心靈真正的明朗及平靜,絕不會被任何人所干擾妨礙。對于這種境界,我們心中的善良精神,將立刻可以發現那是比一切成就更卓越的東西,而毅然叫出:“勇敢地邁向賢者吧!”當我們親眼看到或腦中浮現這種境界時,必不由得興起無限的憧憬,并進一步使我們體會到,浮世欲望的滿足,就好比拋給乞丐的施舍,維持他活過今天,卻也延長了他的苦難到明日。反之,禁欲則是世襲的領地,領主永遠無須為這些事情憂慮。
肉體是意志的客體化形式或具象化的意志,因此,只要肉體生存著,即有求生意志的存在,便能時時燃起熊熊的烈火,努力地在現代中顯露它的姿態。所以說,圣者們那平靜愉悅的生活,是不斷克服意志而產生的成果。所以,我們不難想像出來,在結成這種果實的土壤里,須不斷地與求生意志戰斗,因為世上誰也不可能獲得永恒的平靜。因為,一本描寫圣者內在生活的歷史,也就是他們心靈掙扎和獲得恩寵的過程史。這里的恩寵是指一切沖動失去其效力而賦予深刻安寧,以打開通向自由之門的認識方法。我們可以看出,一旦達到否定意志的人,他必須傾其全力保持這種成果,以各種方式削弱經常蠢蠢欲動的意志力,或寄托于禁欲,或為贖罪而過嚴苛的生活,甚而刻意追求不愉快的事情。他們既知解脫的價值,所以時刻警惕,以保護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即使稍嘗沒有罪惡的快樂,或虛榮心略微蠢動,亦感良心的嚴厲譴責。因此,最后連人類欲望中活動最激烈、最難以消減,也是最蠢的欲求——虛榮心,也消失。我們可以說,狹義的禁欲,就是為虐待意志而不斷地尋求不愉快的事情,為折磨自己而拒絕快樂,甘愿過著受罪的生活,也就是故意地破壞意志。
除為保持否定意志的成果,而實行禁欲外,另一條途徑也能達到意志的否定,那就是默認命運所決定的痛苦。多數人都循著這種途徑達到意志的否定,因為畢竟只有少數人才能洞察個體化原理,這些人只須通過認識,學會毫無瑕疵的善,對任何人均懷著愛心,把世界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進而達到意志的否定。然而,有的雖已接近這種境界,卻大都處于生活舒適的狀態,此時,倘若受到他人贊揚,便會一時興起,懷著某種希望,企圖求得意志的滿足。總之,快樂經常成為意志否定的障礙,再度誘惑他走向意志的肯定。因此,一切誘惑都是惡魔的化身。所以,普通人在自己品嘗無比的痛苦之前,在意志否定自己之前,必先毀壞意志,由漸而近地經過各種痛苦的階段。在一番激烈抗爭之余,當瀕臨絕望之際,倏然返回自我的人,即可認清自己的世界,進而改變自己的所有本質,超越自身和一切的痛苦,進入崇高的境域。他可以欣然拋棄先前以最大熱情去追求的東西,也能安詳的接受死亡。這樣一種境界,是從痛苦的火焰突然爆出意志否定的火花,此即謂之解脫。即使一個稟性惡劣的人,有時也可從某種殘酷的教訓,而至于這種凈化的境地。他們突然間改頭換面一般,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因而,他對于從前自己所犯的各種惡行,也不會使良心陷于不安,卻樂意以死來贖回過去的罪孽,因為此時他們已把意志現象視為面目可憎的東西,而以欣慰的眼光看它的末日。——最能表現因巨大不幸而得到解救、從絕望中而帶來意志的否定之詩歌,應推歌德的心血結晶《浮士德》中有關格烈特漢的苦難遭遇。這個故事說明,一個人不僅可從自由意志的探求而認識世界的痛苦,也會從自己切身的過度痛苦經驗而獲得解脫。事實上,這位被己欲所驅策的主角,最后終于達到完全勘破的境界。
對禁忌的違反往往是個體心理發展及行動的推動力,只有經歷了束縛和禁錮之后回歸,才是文明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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