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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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語文的女老師目光只在課本與黑板之間來回。她在機械地上課的同時,似乎一心祈禱這地獄般的四十五分鐘早點過去。她從不叫學生朗讀課本,也不點學生回答問題。
大江初中三年級八班的教室內分成前后兩個集團。多少還有點心想上課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課的人利用教室后半部的空間為所欲為。有人玩撲克和花紙牌,有人大聲聊天,有人睡覺,五花八門。
老師們曾經訓斥這些妨礙上課的學生,但隨著時間流逝,他們便什么都不再說了。當然,原因在于老師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師沒收了學生上課時看的漫畫,打學生的腦袋訓誡,結果幾天后遭人襲擊,斷了兩根肋骨。
這肯定是報復,但受到訓斥的學生有不在場證明。還有一位年輕的數學女老師,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筆槽里擺的東西后嚇得驚聲尖叫。粉筆槽里擺的是內含精液的保險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說過一些批評不良學生的話。身懷六甲的她差點因為過度驚嚇而流產。發生這件事后,她立刻辦理停薪留職。大家都認為,在這屆初三生畢業之前,她應該不會回來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里,他想上課時就能上課,也能夠輕易加入妨礙的一方。他很喜歡這個可以視心情轉換立場、有如墻頭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進來的時候,語文課已經上了將近一半。他用力打開門,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后一個。女老師似乎想說什么,目光追隨著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還是繼續上課。
牟田把兩腳蹺在桌子上,從書包里拿出色情雜志。“喂!牟田,你可別在這里打炮啊。”一個男生說。牟田那張猙獰丑陋的臉上露出了陰森的笑容。
語文課一結束,雄一便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兩手插在口袋里,盤腿坐在桌上。他背對著雄一,雄一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從他同伴的笑臉推測,他的心情應該不錯。他們正在聊最近流行的電子游戲,他聽到“打磚塊”這個詞。他們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學校,直奔電子游樂場吧。
牟田對面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隨著他的目光,牟田回過頭。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洼洼的臉上有兩處凹陷的深處,是一雙小而銳利的眼睛。
“這個。”說著,雄一把信封遞出去。
“什么東西?”牟田問,聲音很低沉,氣息里夾雜著煙味。
“昨天我去清華拍的。”
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備的神色從臉上退去。他一把搶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里面。
信封里裝的是唐澤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還沒亮,雄一就起床沖洗的自信之作。雖然是黑白照,但拍出來的東西能夠看出肌膚和頭發的顏色。
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著照片,旋又抬頭看雄一,臉頰擠出一個讓人發毛的笑容。“拍得不錯。”
“不錯吧?費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顧客滿意的樣子,雄一松了口氣。
“不過也太少了吧,只有三張?”
“我只先帶你可能會喜歡的來。”
“還有幾張?”
“還不錯的有五六張。”
“很好,明天全部帶來。”說著,牟田把信封放在身邊,沒有要還雄一的意思。
“一張三百,三張是九百。”雄一指著信封說。
牟田皺著眉頭,輕蔑地瞪著雄一,右眼下的傷疤顯得更為兇悍。“錢等照片全部拿到再給,這樣你沒話說了吧?”他的口氣充滿威脅意味。雄一當然沒話說。只說句“好”,便欲離去。
牟田卻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嗎?”
“藤村?”雄一搖搖頭,“不認識。”
“也是清華三年級的,跟唐澤不同班。”
“我不知道這個人。”雄一再度搖頭。
“你去幫我拍她的照片,我出同樣的價錢。”
“可我不認識她。”
“小提琴。”
“小提琴?”
“她放學后都會在音樂教室拉小提琴,看了就知道。”
“音樂教室里面看得到嗎?”
“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說著,牟田一副交代完畢的樣子,把臉轉向同伴。
雄一知道這時候再多嘴會讓牟田發怒,默默地離開了。
牟田從上學期開始注意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的女生,那所學校的女生以家境好、氣質佳聞名。看來他們那些不良分子正流行追清華的女生,只不過到底有沒有人如愿以償,就不得而知了。
拍攝他們中意女生的照片,是雄一向牟田提議的,因為雄一聽說他們想要那些女生的照片。雄一有他的原因,因為零用錢不足以讓他繼續攝影這個興趣。
牟田一開始要他拍唐澤雪穗。雄一感覺牟田真的很喜歡雪穗,證據是即使照片拍得有點瑕疵,他也照單全收。正因如此,當他提出藤村都子這個名字的時候,雄一有點意外。也許是因為唐澤雪穗實在太高不可攀,所以轉移了目標,雄一這么想。無論牟田喜歡的是誰,都與雄一無關。
午休時,雄一剛吃完飯,把空飯盒收進書包,菊池就來到他身邊,手上還拿著一個大信封。
“你現在跟我一起到屋頂好不好?”
“屋頂?干嗎?”
“就這個啊。”菊池打開信封口,里面放著昨天雄一借他的照片。
“哦。”雄一開始感興趣,“好啊,我陪你去。”
“好,那走吧。”在菊池的催促下,雄一站起來。
屋頂上空無一人。不久前,這里還是不良學生聚集的地點,但校方發現這里有大量煙蒂,此后訓導老師經常來巡視,便再也沒人來了。
過了幾分鐘,樓梯間的門開了,出現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么,但幾乎沒有和他說過話。他姓桐原,叫什么就不記得了。
其實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學均不相往來。無論做什么,他都不起眼,上課時也極少發言,午休和下課時間總是一個人看書。陰沉的家伙——這是雄一對他的印象。
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面前站定,一一凝視他們。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從未顯現的銳利光芒,雄一陡然一驚。
“找我干嗎?”桐原語氣不悅,看樣子是菊池找他來的。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菊池說。
“什么?”
“就是這個。”菊池從信封里拿出照片。
桐原以提高警戒的模樣靠近,接過黑白照片瞥了一眼,隨即睜大眼睛。
“這是什么?”
“我想,搞不好可以拿來當參考,”菊池說,“就是四年前的案子。”
雄一看著菊池的側臉。四年前什么案子?
“你想說什么?”桐原瞪著菊池。
“你看不出來嗎?這張照片上的人是你媽。”
“咦?”發出驚呼聲的是雄一。桐原狠狠瞪他一眼,再度把銳利的目光轉向菊池:“不是,那不是我媽。”
“怎么不是?你看清楚,明明就是你媽,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你家以前的店員。”菊池有點光火了。
桐原又看了一次照片,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反正,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媽。你少胡說八道!”他說完把照片還給菊池,轉身欲走。
“這是在布施車站附近吧?離你家也很近。”菊池在桐原背后飛快地說,“而且,這張照片是四年前拍的,看電線桿上貼的海報就知道了,那是《無語問蒼天》。”
桐原停下腳步,但似乎沒有和菊池細談的意思。“你真煩。”他稍稍扭過頭來說,“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是好心才跟你說的。”菊池回了這句話,但桐原只瞪了他們倆一眼,便徑直走向樓梯間。
“本來想說可以拿來當線索的。”桐原的身影消失后,菊池說道。
“什么線索?”雄一問,“四年前有什么案子?”
聽到雄一這么問,菊池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然后點點頭。“也對,你跟他讀的不是同一所小學,所以不知道那件案子。”
“到底是什么案子!”雄一不耐煩了。
菊池環顧四周之后才說:“秋吉,你知道真澄公園嗎?在布施車站附近。”
“真澄公園?啊……”雄一點點頭,“以前去過一次。”
“那個公園旁邊有棟大樓,記不記得?說是大樓,其實蓋到一半就停工了。”
“不太清楚,那樓怎么了?”
“四年前桐原的爸爸就是在那棟大樓里被殺的。”
“咦……”
“錢不見了,他們說應該是劫匪干的。那時候鬧得多大啊!每天都有警察四處走來走去。”
“抓到兇手了嗎?”
“警察懷疑一個男的可能是兇手,可什么都沒查出來。因為那人死了。”
“死了?被殺了?”
“不不不,”菊池搖頭道,“出了車禍。警察查他的東西,找到一個打火機,跟桐原他爸爸丟的一模一樣。”
“哦,找到打火機,那一定是他干的嘛。”
“這就很難講了。只知道是一樣的打火機,又不能確定就是桐原他爸的。所以問題就來了。”菊池朝樓梯間瞄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過了不久,開始有人在傳。”
“傳什么?”
“說兇手或許是他太太。”
“他太太?”
“就桐原他媽。有人說,他媽跟店員有一腿,嫌他爸礙事。”菊池說,桐原家是開當鋪的,店員指的就是以前在當鋪做事的男子。
但是,對雄一而言,雖然是朋友的敘述,卻像聽電視劇劇情一般,一點真實感都沒有。“跟店員有一腿”這種話,聽了也沒感覺。“后來怎樣?”雄一要他繼續說下去。
“這傳了很久。可是沒什么根據,后來就不了了之,我也忘了。不過,這張照片,”菊池指著剛才的照片,“你看,后面是賓館!這兩個人一定是從賓館出來的。”
“有這張照片,會有什么不同嗎?”
“當然有!這是桐原他媽和店員搞外遇的證明啊!也就是說,他們有殺他爸的動機。我就是這樣想,才拿照片給桐原看。”
菊池經常借閱圖書館的書,隨口便能說出“動機”之類的字眼,多半是受惠于此。
“說是這樣說,可是站在桐原的立場,他怎么會懷疑自己的媽媽呢?”雄一說。
“那種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有時候不管多么不愿意承認,還是得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是嗎?”菊池極為熱切地說完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道,“算了,我會想辦法證明這張照片里拍的就是桐原他媽。這樣,他就不能再裝了。要是把這張照片拿去給警察看,他們一定會重新調查。我認識調查這件案子的警察,我要把照片拿去給他看。”
“你干嗎對這件案子這么認真?”雄一覺得很納悶。
菊池一邊收照片,一邊抬眼看他。“發現尸體的是我弟弟。”
“你弟弟?真的?”
“嗯。”菊池點頭。
“我弟跟我講,我也跑去看。結果真的有尸體,我們才去告訴我媽,叫她報警。”
“是這樣。”
“因為尸體是我們發現的,所以被警察問了好幾次話。可是,警察問的不單單是發現尸體時的事。”
“什么意思?”
“警察想,被害人的錢不見了,照理是兇手拿的。但是,也有被第三者拿走的可能。”
“第三者……”
“聽說發現尸體的人報警前先拿走值錢的東西,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菊池嘴角露出冷笑,說,“不止這樣,警察想得更多。自己殺了人,再叫兒子去發現尸體,這也有可能。”
“怎么會……”
“很扯吧,可這都是真的。就因為我們家窮,他們從一開始就用懷疑的眼光看我們。還有,因為我媽去過桐原他們店里,警察就不放過我們。”
“可是,嫌疑不都洗清了嗎?”
菊池哼了一聲:“這不是重點。”
聽了這些話,雄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只是緊握著雙手站在那里。就在這時,他們聽到開門的聲音,一個中年男老師從樓梯間走出來,眼鏡后的雙眼顯得怒氣沖沖。“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沒什么。”菊池冷冷地回答。
“你!那是什么?你拿著什么?”老師盯上菊池的信封,“給我!”
他似乎懷疑那是色情照片,菊池不耐煩地把信封交給老師。老師看了照片,眉間的力道霎時松開。看在雄一眼里,那反應有幾分像是沮喪,也有幾分出乎意料。
“這是什么照片?”老師狐疑地問菊池。
“以前在路上拍的,我向秋吉借的。”
老師轉向雄一:“真的嗎?”
“真的。”雄一回答。
老師看看照片,又看看雄一,過了一會兒才把照片放回信封。“和課業無關的東西不要帶到學校來。”
“知道了,對不起。”雄一道歉。
男老師看看他們四周的地面,大概是在查看有沒有煙蒂,所幸沒有找到。他沒再說話,把信封還給菊池。
緊接著,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
放學后,雄一又來到清華女子學園。但是,他今天的目標不是唐澤雪穗。他沿著墻走了一段路。
他停下腳步,因為耳朵已經捕捉到了要找的聲音——小提琴。
他觀察四周,確認沒人,才毫不猶豫地爬上鐵絲網。灰色的校舍就在眼前,雄一的前方就是一樓的窗戶。窗戶緊閉,窗簾卻敞開著,里面的情形一覽無余。太好了!雄一在心中歡呼,這里就是音樂教室。
雄一改變身體的角度,探出頭去。鋼琴的另一頭站著一個人,身穿水手服,拉著小提琴。
那就是藤村都子啊!
她看起來比唐澤雪穗嬌小。短發。他想看清楚她的長相,但教室光線很暗,玻璃窗的反射也阻礙了視線。正當他把脖子伸得更長的時候,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不僅如此,還看到她往窗邊走來。
雄一面前的玻璃窗被打開了,一個一臉好強的女生直直地瞪著他。因為事出突然,他甚至來不及從鐵絲網上爬下。
“蟲子!”那個想必是藤村都子的女生大喊。有如被她的叫聲嚇壞了一般,雄一的手松開了。總算是雙腳先著地,雖然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并未受傷。里面有人大聲喊叫。糟!快逃!雄一拔腿就跑。
直到逃離險境、如釋重負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那個女生喊的是“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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