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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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晴想起唐澤雪穗的身世,是在與禮子交談后半個月左右,他陪朋友到位于中之島的府立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這位朋友是他在冰球社的同伴,姓垣內。垣內為了寫報告,正在調查以前的新聞報道。
“哈哈!對對對,就是那時候,我也常被叫去買手紙。”垣內看著攤開的報紙縮印本,小聲地說。桌上放著十二冊縮印本,從一九七三年七月份到一九七四年六月份,每月一冊。
正晴從旁邊探頭去看。垣內看的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日的報道,內容是大阪千里新市鎮的超級市場內,手紙賣場擠進了三百名消費者。
那是石油危機時的事情,垣內正在調查電力能源需求,必須閱覽當時的相關報道。
“東京也有搶購囤積的情形嗎?”
“好像有。不過東京那邊,應該是搶清潔劑搶得比手紙兇。我表弟說,他不知道被叫去買過多少次。”
“哦,這里也寫著,有主婦在多摩的超市買了市價四萬元的清潔劑。這該不會就是你親戚吧?”垣內笑著逗他。
“胡說八道。”正晴也笑著回答。
正晴心想,自己那時在做些什么呢?他當時正讀高一,剛搬到大阪不久,正努力適應新環境。
他突然想不知道那時雪穗幾年級,在心里算了算,應該是小學五年級。但他無法想象她小學時的模樣。接著,他便想起唐澤禮子的話:“是意外身亡,我記得是雪穗剛升上小六的時候。好像是……五月吧。”她指的是雪穗的生身母親。雪穗讀小六……就是一九七四年。
正晴從縮印本中找出一九七四年五月份那一冊,在桌上攤開。
那個月發生過“眾議院通過修訂《大氣污染防治法》”、“主張女權的女性為反對《優生保護法修正案》于眾議院集會”等事件。還有日本消費者聯盟成立、東京都江東區7一Eleven第一家店開業的報道。
正晴翻到社會版,不久便找到一則小篇幅報道,標題是“大阪市生野區煤氣爐熄火造成一人中毒身亡”,內容如下:廿二日午后五時許,大阪市生野區大江西七丁目吉田公寓一0三室房客西本文代(女,三十六歲),被公寓物業公司的員工發現倒在屋內,經緊急呼叫救護車急救,但西本女士到院前已身亡。據生野分局調查,發現尸體時屋內煤氣彌漫,西本女士可能死于煤氣中毒。現正針對煤氣外泄的原因進行調查,據分析極有可能是煤氣灶上加熱的大醬湯溢出導致熄火,西本女士卻未發現。
就是這個!正晴很有把握。報道與唐澤禮子告訴他的幾乎完全一致。目擊者中并未出現雪穗的名字,這應該是報社基于新聞道德作的處理。
“你看什么那么認真?”垣內從旁邊探頭過來。
“哦,沒什么大不了的。”正晴指著報道,說是發生在家教學生身上的事。
垣內大為驚訝。“哦,竟然還上了報,真不簡單。”
“又不是跟我有關。”
“可你不是在教那個小孩嗎?”
“對。”
“嗯……”垣內不明所以地發出欽佩的鼻音,又看了一次報道,“生野區大江,在內藤家附近嘛。”
“內藤?真的?”
“應該沒錯。”
他們說的內藤是冰球社的學弟,比正晴低一屆。
“下次我問問內藤好了。”正晴邊說邊把報紙上吉田公寓的住址抄下來。
他在兩個星期后才向內藤問起這件事。因為上了大四,已經不參與冰球社的活動,也鮮有機會和學弟碰面。正晴到社團,也是因為缺乏運動開始發胖,想稍微活動一下筋骨。
內藤體格瘦小。雖然擁有高超的溜冰技巧,但體重不夠,近距離接觸時不耐撞,實力并不太強。但他為人細心周到,又懂得照顧別人,所以在社內擔任干部。
正晴趁著在操場上做體能訓練的空當找上內藤。
“哦,那件意外。我知道,那是幾年前的事來著?”內藤邊用毛巾擦汗邊點頭,“就在我家附近,雖說不是隔壁,但也沒幾步路。”
“當時在你們那里是不是成了話題?”正晴問。
“那應該叫話題嗎?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流言。”
“說什么?”
“嗯,說不是意外,而是自殺之類的。”
“你是說,開煤氣尋死?”
“對。”回答后,內藤看著正晴,“怎么了,學長?有什么不對?”
“唔,其實是跟我認識的人有關。”他向內藤說明緣由,內藤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原來學長在教那一家的小孩。真是很巧。”
“對我來說沒什么巧不巧的。不過,你再說仔細一點,為什么會有自殺的流言?”
“不知道,我不太清楚,那時我才念高中。”內藤偏了一下頭,立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往手上捶了一拳,“啊!對了,去問那里的大叔,他可能知道什么。”
“誰啊?”
“我租停車位的物業大叔。他曾說過,因為房客在公寓里開煤氣自殺,把他害慘了。他說的大概就是那間公寓吧?”
“物業?”一個念頭從正晴腦中閃過,“你說的是發現尸體的人?”
“是他。”
“可以麻煩你幫我確認一下嗎?”
“可以。”
“拜托你了,我想詳細了解一下。”
“好。”
體育類社團里長幼有序。學長托他這種麻煩事,內藤雖然感到困惑,也只能抓抓腦袋點點頭。
第二天傍晚,正晴坐在內藤駕駛的豐田卡瑞那前座上,這是內藤以三十萬元向表哥買的二手車。
“抱歉,麻煩你這種事。”
“哪里,我無所謂,反正就在我家附近。”內藤和顏悅色。
前一天答應的事,學弟立刻就辦了。他打電話給為自己介紹停車位的物業中介,確認對方是否是五年前煤氣中毒案的目擊者。對方表示發現尸體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兒子,他兒子目前在深江橋經營另一家店。深江橋位于東成區,在生野區北邊。抄寫了對方電話號碼并繪有簡圖的便條,現在就在正晴手里。
“中道學長果然很認真。是因為了解家教學生的身世,對教學有幫助對不對?我打工的時候,實在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內藤佩服地說。看他自行如此解釋,正晴不置可否。
事實上,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做。當然,他知道自己受到雪穗強烈吸引,但他并非因此才想知道她的一切。照他的看法,他認為過去的事根本無關緊要。
他想,大概是因為無法了解她吧。即使他們的距離近得可以觸碰彼此,言談也很親近,但有時他仍會驀然覺得她遙不可及。他不明白為什么,并因此心生焦躁。
內藤不時和他攀談,講的是今年新加入的社員。“每人程度都好不到哪里去。有經驗的人很少,所以今年冬天是關鍵。”把隊伍成績看得比自己的學分更重的內藤,臉色略帶凝重。
田川不動產深江橋店位于白干道中央大道轉彎的第一條路上,剛好就在阪神高速公路東大阪線高井田交流道旁。店里,一個瘦子正在書桌前填寫文件,看來沒有別的職員。瘦子看到他們,便道“歡迎光臨,找公寓嗎?”顯然以為他們想找房子。
內藤向他解釋,他們是來打聽吉田公寓那次意外事件的。“我向生野店的大叔打聽,他說遇到那件意外的是這邊的店長。”
“哦,沒錯。”瘦子警惕的眼神在兩個年輕人臉上交替,“都過了這么久,為什么還問這個?”
“發現尸體時,有一個女孩也在場吧?”正晴說,“一個名叫雪穗的女孩,那時她姓西本……沒錯吧?”
“對,是西本家。你是西本的親戚?”
“雪穗同學是我的學生。”
“學生?哦,原來你是學校老師。”瘦子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再次看了看正晴,“這么年輕的老師!”
“是家教老師。”
“家教?明白了。”他眼中露出輕蔑的神色,“那孩子現在在哪里?她媽死了,不就無依無靠了嗎?”
“她被親戚收養了,一戶姓唐澤的人家。”
“哦。”瘦子似乎對姓氏不感興趣,“她好不好?后來再沒見過了。”
“很好,現在念高二。”
“已經這么大了。”
瘦子從柔和型七星煙盒里抽出一根,銜在嘴里。正晴看在眼里,心想,沒想到他挺趕時髦的。這種煙在兩年多前推出,盡管一般風評認為味道不佳,但甚受喜新厭舊的年輕人歡迎。正晴的朋友有一大半都放棄了老七星,改抽這個。
“她是怎么跟你說這件事的?”吐了一口煙后,瘦子問道。他一看對方年紀比他小,口氣變得不客氣起來。
“她說受過田川先生很多幫助。”
這當然是謊話,他沒跟雪穗提過這件事。他怎么忍心碰觸她的痛處?
“哎,也說不上什么幫助!那時嚇都嚇死了。”
看來他就是田川。他往椅背一靠,雙手枕在腦后,然后一五一十地說起發現西本文代尸體時的情景,可能正好閑著沒事做。正晴也得以掌握整起意外的概況。
“比起發現尸體那時,后來的事更麻煩。警察跑來問東問西。”田川皺起眉頭。
“都問些什么?”
“進屋時的事。我說我除了打開窗戶、關掉煤氣總開關外,沒有碰其他地方,不知他們是哪里不滿意,還問我有沒有碰鍋、玄關是不是真的上了鎖,真服了他們。”
“鍋有什么問題?”
“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什么如果是大醬湯冒出來,鍋四周應該更臟才對。話是這么說,事實就是冒出來的湯澆熄了火,又有什么辦法?”
聽著田川的話,正晴心里想象當時的狀況。他自己也曾在煮方便面時,不小心讓鍋里沸騰的熱水冒出來過。那時鍋四周的確會弄臟。
“話說回來,能夠讓請得起家教的家庭收養,就結果來說,對她也是好事一樁吧。跟那種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
“她母親有什么不對?”
“我不知道,可是生活應該很苦。以前是在烏龍面店之類的地方工作,也是勉強才付得起房租,而且還有積欠哩!”田川朝著上空吐煙。
“這樣啊。”
“可能是因為日子過得很苦吧,那個叫雪穗的女孩冷靜得出奇。發現她母親尸體的時候,連一滴眼淚也沒流。這倒是嚇了我一跳。”
“哦……”正晴頗感意外,回視田川。禮子對他說過,雪穗在文代的葬禮上號啕大哭。
“那時,有人認為可能是自殺,對吧?”內藤從旁插話。
“啊,沒錯沒錯。”
“那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好幾件事表明,這樣比較講得通。不過我是從一個一直跑來找我的警察那里聽來的。”
“講得通?”
“是哪些啊?很久了,我都忘了。”田川按著太陽穴,但不久便抬起頭來,“啊啊,對了。西本太太吃了感冒藥。”
“感冒藥?這有什么?”
“吃的不是普通的量。照空藥袋看,好像是一次就吃了一般用量的五倍還不止。記得他們說,尸體被送去解剖,結果證明真的吃了那么多。”
“五倍還不止……那的確很奇怪。”
“所以警察才懷疑,是不是為了助眠。不是有種自殺方法,是吃安眠藥加開煤氣嗎?他們才會懷疑是不是因為安眠藥很難買,才用感冒藥代替。”
“代替安眠藥……”
“好像還喝了不少酒,聽說垃圾筒里有三個杯裝清酒的空杯子。人家說那個太太平常幾乎不喝酒,所以也是為了入睡才喝的吧?”
“唔。”
“啊,對了,還有窗戶。”可能是記憶漸漸復蘇的緣故,田川打開了話匣子。
“窗戶?”
“有人認為房間關得死死的,太奇怪了。她們住處的廚房沒有排氣扇,做飯時本該把窗戶打開。”
正晴聞言點頭,的確如此。
“不過,”他說,“也有可能是忘了打開。”
“是啊,”田川點點頭,“這不能算是自殺的有力證據。感冒藥和杯裝清酒也一樣,別的解釋也說得通。更何況,有那孩子作證。”
“那孩子是指……”
“雪穗。”
“作什么證?”
“她也沒說什么特別的,只是證實說她媽媽感冒了,還有她媽媽覺得冷的時候,偶爾也會喝清酒。”
“嗯。”
“刑警他們說,就算感冒吃藥,那個藥量也太奇怪了,可是她吃那么多藥到底想干嗎,只有問死者才知道了。再說,要自殺干嗎特地把鍋里的大醬湯煮到冒出來呢?因為這樣,后來就當作意外結案了。”
“警察對鍋有疑問嗎?”
“天知道。反正那也不重要吧?”田川在煙灰缸里把煙摁熄,“警察說要是早三十分鐘發現,或許還有救。不管是自殺還是意外,她就是注定要死吧。”
他話音剛落,有人從正晴他們身后進來了,是一對中年男女。“歡迎光臨!”田川看著客人出聲招呼,臉上堆滿生意人的親切笑容。正晴明白他不會再理睬自己,便向內藤使個眼色,一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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