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 談字典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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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對我的翻譯班學生說:“你們寧可少進一年學堂,千萬省下幾個錢來買一部好字典。那是你們的真先生,終身可以跟你們跑。”
我又常對朋友說:“讀書不但要眼到、口到、心到,最要緊的是手到。手到的工夫很多,第一要緊的是動手翻字典。”
我怕我的朋友和學生不記得我這句話,所以有一天我編了一只《勸善歌》:
少花幾個錢,
多賣兩畝田,
千萬買部好字典!
它跟你到天邊;
只要你常常請教它,
包管你可以少丟幾次臉!
今天我偶然翻開上海《時事新報》附刊的“文學”第一百六十九期,內有王統照先生翻譯的郎弗樓(Longfellow)的《克司臺凱萊的盲女》一篇長詩。我沒有細看全文,順手翻過來,篇末有兩條小注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條注說:
此句原文為This old te Deum,按提單姆為蘇格蘭的一地方名。
這真是荒謬了。Te Deum是一只最普通、最著名的《頌圣歌》,Te是你,Deum是上帝。原文第一句為Te Deuml audamus(上帝啊,我們頌贊你),因此得篇名。這是天主教一切節日及禮拜日必用的歌,所以什么小字典里都有此字。我們正不須翻大字典,即翻商務印書館的《英華合解辭典》(頁12~33),便有此字。這又不是什么僻字,王統照先生為什么不肯高抬貴手,翻一翻這種袖珍字典呢?為什么他卻捏造一個“蘇格蘭的一地方名”的謬解呢?
第二條注說:
此處原De Profundis系拉丁文,表悲哀及煩郁之意。
這又是荒謬了。這兩個拉丁字,也是一篇詩歌之名,即是《舊約》里《詩篇》的第一百三十首,拉丁譯文首二字為De Profundis,譯言“從深處”,今官話譯本譯為“我從深處向你求告”。此亦非僻典,詩人常用此題;袖珍的《英華合解辭匯》(頁24~70)也有解釋。王統照先生何以看輕字典而過信他自己的“腹笥”呢?
我因此二注,便忍不住去翻翻他的譯文。譯文是完全不可讀的。開始第四行便大錯;一直到底,錯誤不通之處,指不勝指。我試舉一個例:
當我傾聽著歌聲,
我想我回來的是早些時,
你知道那是在Whitsuntide那里。
你的邀請單可證明永無止息時;
我們讀這幾句完全不通的話,正不用看原文,便可知其大錯大謬。果然,原文是
And,as I listened to the song,
I thought my turn would come are long,
Thou knowest it is at Whitsuntide.
Thy cards forsooth can never lie.
[我聽這歌時,
我就想,不久就要輪著我了,
你知道我的日期是在圣靈降臨節的,
你的紙牌(算命的用牌)是不會說誑的。]
這四句里有多少錯誤?Turn并非僻字,譯為“回來”,一錯也。ere long是常見的習語,譯為“早些時”,二錯也。Whitsuntide乃是一個大節,什么小字典都可查,《英華雙解辭匯》頁一三七五并不難翻;今不譯義,而加“那里”二字,可見譯者又把此字當作“蘇格蘭的一地方名”了,三誤也。這番話是盲女對那預言婆子說的,故說她的紙牌不會說誑。今譯cards為“邀請單”,不知這位窮婆子邀請什么客?四誤也。lie更非僻字,譯作“止息”,五誤也。forsooth譯作“可證明”,六誤也。即使老婆子發出邀請單,邀請單怎么會“證明永無止息時”呢?此七大誤而一大不通也。
全篇像這樣大謬的地方太多了,我再舉一句作例罷:
他已來到!來到在末次!
原文是:
He has arrived!arrived at last!
這樣的句子尚不能翻譯,而妄想譯詩,這真是大膽妄為了!
一千八百年前有位姓王的說:
世間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心濆涌,筆手擾,安能不論? (《論衡·對作篇》)
近來翻譯家犯的罪過確也不少了。但我們的朋友,負一時文譽如王統照先生者,也會做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我真有點“心漬涌,筆手擾”了。
十四、四、二五夜
(本文作于1925年4月25日夜,又題《胡說》。原載1925年5月2日《現代評論》第一卷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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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1935年4月14日《獨立評論》第146號)
�& ���(�P�T根據實際經驗就可以判斷,就可以解決。
但是事實卻是剛剛相反的。社會與政治問題是關聯著千千萬萬人命和福利的問題。就是由于這些極具復雜性和重要性的問題是十分困難的,所以使得這些問題到今日還沒有辦法以準確的定量衡量方法和試驗與實驗的精確方法來計量。甚至以最審慎的態度和用嚴格的方法無法保證絕無錯誤。但是這些困難卻省免不了我們用盡一切審慎和批判的洞察力來處理這些龐大的社會和政治問題的必要。
兩千五百年前某諸侯問孔子說:“一言而可以興邦,……一言而喪邦有諸?……”
想到社會與政治的問題,總會提醒我們關于向孔子請教的這兩個問題,因為對社會與政治的思考必然會連帶想起和計劃整個國家、整個社會,或者整個世界的事。所以一切社會與政治理論在用以處理一個情況時,如果粗心大意或固守教條,嚴重的說來,可能有時候會促成預料不到的混亂、退步、戰爭,和毀滅,有時就真的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
剛就在前天,希特勒對他的軍隊發出一個命令,其中說到一句話:他要決定他的國家和人民未來一千年的命運!
但希特勒先生一個人是無法以個人的思想來決定千千萬萬人的生死問題。你們在這里所有的人需要考慮你們即將來臨的本地與全國選舉中有所選擇,所有的人需要對和戰問題表達意見,并不[下?]決定。是的,你們也會考慮到一個情況,你們在這個情況中的思考是正確,是錯誤,就會影響千千萬萬人的福利,也可能直接或間接的決定未來一千年世界與其文化的命運!
所以為少數特權階級的我們大學男女,嚴肅的和勝任的把自己準備好,以便像在今日的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每日從事思考和判斷,把我們自己訓練好,以便作有責任心的思考,乃是我們神圣的任務。
有責任心的思考至少含著三個主要的要求:第一,把我們的事實加以證明,把證據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錯,謙虛的承認錯誤,慎防偏見和武斷;第三,愿意盡量徹底獲致一切會隨著我們觀點和理論而來的可能后果,并且道德上對這些后果負責任。
怠惰的思考,容許個人和黨團的因素不知不覺的影響我們的思考,接受陳腐和不加分析的思想為思考之前提,或者未能努力以獲致可能后果,來試驗一個人的思想是否正確等等就是智識上不負責任的表現。
你們是否充分準備來做這件在你們一生中最神圣的行動——有責任心的思考?
(本文系胡適1941年6月中旬在美國普渡大學畢業典禮上的講演,郭博信翻譯。錄自1984年臺北聯經初版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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