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 一個人的山河歲月
-
我的山河歲月,一經沉淀還能有多少?說不好。當時只記得提醒自己,不要,不要忘記,還是忘記了。
記得的,倒是尋常家景,父親如何買了一塊臘肉回來,母親用它炒了青椒,一屋子的香;弟弟挨了打,跑了,一家人出去尋他,尋到他以為還會打他,但母親卻是一把摟住了他,啼哭起來。
而那驚天動地我倒全忘記了——全是我以為的驚天動地,金石裂帛的聲音,不是艷聲嬌語與山河動蕩,倒是煙火里豌豆剝開的聲音沒有忘……有多少日子,是稀有金屬呢,還記得穿了舊的裙子去見自己喜歡的男子,嫌那裙子舊,努力地遮掩。原來,好多日子只是一塊舊鐵,慢慢生了銹,只有那些終于不能忘記的,如一塊金,日子越久,反倒亮起來——但究竟是少。
張愛玲的一生,最亮的只有兩年,記得的,也只有戀愛時的惆悵與歡喜,寫了字在自己照片上,遞給大十五歲的男子胡蘭成;她見了他,低到塵埃中去,我想,這是真喜歡了,真喜歡一個人,寧愿低到塵埃中去,一切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愛聽什么,她就說什么,喜歡什么,她就貢獻什么,簡直是低賤了。
想起一段段慘綠的少年,我以為會很快忘記,那時候日剛很長,又白又亮,仿佛永遠過不完,有些躁動而寂寞的九十年代,但很快就過完了,我以為會最快將它忘記,但最忘記不了的便是我的少年,甚至那放縱與悲歡里最細膩的細節,比如和一幫同學在午夜里去喝酒,一個個爛醉如泥,想想就放蕩,全學校念檢查,現在想來,都有心酸了。
那時候真是稚嫩得讓人欣喜,不為什么,只因為喜歡。這個理由最簡單,像漢賦便是興高采烈地指述新物新事,不厭其煩地詳繪凡俗細節,成段成篇列舉出聲色犬馬。這樣的日子,鮮衣怒馬的生活,其實是山河歲月最華錦的一段,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亦是有。看不起別人是常事,衣要驚人,話要驚世,時時有自殺的念頭才不落伍。愛情放在其次,自己常常讓別人談起才是最驕傲的。虛榮心空前高漲,以為會名垂青史——最后才明白,什么史都不會有自己的事情,有了倒是心煩。
以為最難忘記的是初戀,其實不是。
因為是第一次心動,其實最難忘的是自己。
自己奔赴在看他的路上,擠在火車里,一火車的民工,夾在汗味和飯味的過道里,盼望著見面的剎那,后來想起,倒是惦記自己更多,在火車上的時光,是自己一個人趕往看他的路上,見面的種種,俱忘卻,偶爾記得那家面館的辣椒真是辣。剩下的,吵了多少架,流了多少淚,好像是流水賬,匆匆地走了。一波波的煙火,放過了,自然還有下一波,于是罵自己的無心無情。
其實不是的。
人生這么長,都記得是殘忍的。
山河歲月飄蕩,好日子如金,那么少,那么少。
好多封禪歲月,古代,祭天叫封,祭地叫禪。天地就兩個,如果歲月只兩天,一定過得很金貴,但如水歲月太多,一把又一把,特別是不如意的時候,好像總也過不去似的。
是從何時懂得了感恩?
我們給一個五十多歲的獨眼男人起外號“獨眼龍”,十二三歲的少年,追趕著他開的拖拉機,往他的頭上扔泥土,想想就過分,后來讀圣經,《舊約》里亞伯拉罕去迦南地,在示劍設起第一座祭壇,向耶和華感恩,而我終于對他感恩,他從來不惱我們。偶爾,還給我們大白兔奶糖吃。我后來再不扔土砸他,不嫌他獨眼,不嫌他丑陋了,少年的寂寞和張狂,在那一刻懂得了收斂與包容。
也想過青春快點過去,這么多無聊而寂寞的事情,讀大學時,看到男男女女整天膩在一起便煩得不得了,其實也只有那個年紀才整天膩在一起,中年人從來不,因為沒了那種肅然的激情,也只有那一段吧,如花如水紅妝,傾國傾城愛戀,所有的愛全是一個真字,哭哭啼啼地問:你愛我嗎,你愛我嗎?當時覺得肉麻到崩潰,后來想起,如掌上明珠,珍貴得要散落。
前幾天母親來電話,提起搬家收拾屋子,說收拾出我許多年前讀高中時的課本,還有一堆過期明信片。母親說,我賣給收破爛的了,因為實在無處可放了。哦,我說,好。
放了電話,我兀自生出惆悵來。那時流行鋪天蓋地的明信片,我寄一張,人家還一張,我收集了無數好看的明信片,如今全發霉了,被母親當破爛賣了,雖然心底有淡淡的惆悵,但我一定不會再留下它們。
山河歲月,能留住的東西太少,想留住的,一定留不住,而一直在身邊的,只有自己,堅定不移地跟著你,只有自己,不嫌棄自己,好與壞,都死皮賴臉地跟著。
過生日,約了幾個朋友吃飯,沒說自己生日,但喝了酒,過年似的,還去了KTV,他們無休無盡地唱著一些老歌,童安格、齊秦、王杰……屬于我們那個年代的老歌,而我縮在沙發里,一直笑著,笑著,直到,把眼淚笑了出來。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