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 文星元給蕭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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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時候帶來了一場雨,天黑蒙蒙的,驅散了空氣中僅存的一絲熱氣。
室友都在床上寐著、躺著、睡著。安靜,除了安靜還是安靜。我打開床頭的那盞小臺燈,開始讀玉琴給的那封信。
雨妹:
原諒我!其實我一直想這樣稱呼你,在我心里,你永遠是一個小妹妹。我也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
我是一個怯弱的人,生怕傷害了你,這樣的怯弱,甚至差一點毀掉了三個人。你當然知道,我說的三個是誰,我、你,還有玉琴。
我接受你,是一個從頭到尾的錯。我要為這個錯擔起最大的責任。
玉琴和我都是落川省鳳西市的,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村子里的小學校在村子的中間,我家住在村東頭,玉琴家住在村西頭,我比玉琴大三歲。家鄉的村子,在我的印象中很大很大,整個村莊人好多好多。在上小學四年級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玉琴,而在這之前,我竟然從沒有見到過這個小姑娘。
玉琴很活潑,哪怕只是簡單地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都有那種能夠讓其他人歡喜起來的感染力。這種活潑,跟我的沉默寡言性格,確實形成鮮明的對比,可以說,一個南轅,一個北轍。在那個小學,我能說得上話的朋友很少,甚至毫無疑問地說,在很多孩子眼里,我是一個異類。但我很刻苦,學習成績是所有人里最好的。
我話不多,成績好,又聽家長老師的話,這讓我贏得了所有長輩的喜歡。我是校園里三種被人敬而遠之的人之一。第一種,是最常見的,就是愛打架、打架能力強的小霸王,除了幾個附和他一起的嘍啰外,大多數人對他是敬而遠之。第二種,學習成績極差的人,這種人一般也是沉默寡言,而且悲劇的是,不管他(她)怎么努力,成績就是好不起來。第三種,就是我這種,成績好,聽話,話不多,凡說出來的話,都是流暢地回答老師家長的問題,回答完后贏得一場夸獎和同學們羨慕的眼光,對這樣的人,當然也是敬而遠之了。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學習成績好,可能會立刻變成第二種被敬而遠之的人。第二種被敬而遠之孤立起來的人,往往成為第一種被敬而遠之的小霸王展現自己霸王的表現物,幾乎是每天,都免不了一頓亂罵,甚至是一頓老拳。我始終無法想象,當時的我們,怎么就能冷漠地看著這種情況發生;當時的我們,怎么就能制造這種情況;當時親愛的老師們,都是怎么了?
記得有一次,當一個小霸王在欺負一個差生的時候,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用其他同學的話說,就是我勇敢地站了出來,要求小霸王停止對這個差生的謾罵和毆打。沒有像電視電影里演的那樣,我和差生一起被暴打一頓。而實際情況是,我們都愣住了,圍觀的幾十名同學、差生和小霸王,以及小霸王的嘍啰們。整個現場,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在所有人都愣了好一會兒后,首先有一個圍觀的同學說:“真沒意思!”然后大家一齊說,“真沒意思!”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的心空落落地失望著。我似乎在渴望一些什么,渴望小霸王的拳頭落到我身上、臉上,然后我爆發反抗,狠狠地暴打他一頓,雖然我甚至從來沒有產生過跟人打架的念頭。這一次改變了我,讓我更加沉默寡言,幸好還有學習在那里絆著我,讓我能夠有事可做。
這次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已經五年級了,玉琴二年級。似乎在我的印象里,玉琴的衣服永遠是最干凈的,頭發永遠是最漂亮的,人也是最精神的,歡樂也是最多的。雖然每天只能看到她幾次,這種莫大的感染力,卻是如此深刻。我想,在那時幼小的心思里,我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小女孩。
我們村莊有三千多人,每一屆三個小學畢業班,每個班都有六十多人,但這么多人,能夠考上鳳西市最重點的鳳西師范專科學校附中的,平均下來,兩年才有一個。而能夠考上真正省一級重點大學的,印象中,似乎是三年五年才出一個。
我很幸運,努力和命運之神眷顧了我,我考上了鳳西師范專科學校附中。如果我再有足夠的努力和幸運,我有可能成為村莊里三年五年才出一個的那種大學生。
我上了中學后才知道,玉琴家原來和我們家是遠親,那種很遠很遠的親戚。在一個村莊里,如果你仔仔細細算親戚的話,你真的會發現,除了完全的外來戶,幾乎所有人都是親戚,當然,大部分是那種很遠很遠的親戚,這可以說是沾親帶故吧。
蕭雨,跟你說了這么多,卻完全是我自顧自說,在講我們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是真的把你當成親妹妹,才跟你講這些事情,希望你完整地看過后,能夠原諒我,原諒玉琴。
我上初一的時候,玉琴上小學三年級。玉琴的母親找到我母親,說玉琴玩心太重,學習成績一直是中不溜兒,讓我每周末回家時,能夠抽空給玉琴補補課,教教她不會的題目。我周末回家的時候,玉琴媽媽正在我家里跟我媽媽談這件事情,我母親還有一些猶豫,說我功課比較重,可能會顧不過來。
看到我走進家門,玉琴母親脫口問了我一句:“星兒,我想讓你周末放假時,幫玉琴補補課,教教她習題,你愿意嗎?”
“我愿意!”我幾乎不假思索就說出了這句話。
母親的臉上泛起了一股不愉快:“小星,你時間夠嗎?”
“沒問題的,媽媽。初一不忙,初三才要中考,才忙呢。”我樂呵呵地笑著。
這件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我每周的周六和周日,到玉琴家去做作業,并幫玉琴補習功課,負責解答她所有不會的問題。
可以說,蕭雨,我雖然有自己的心思,但完全沒有表現出來。我和玉琴,就這樣兩小無猜地度過了我的初中時代、她的小學時代,我的高中時代、她的初中時代。
微妙情況的出現,是在我已經確認考上晉川師范大學這所省重點的那年。
那年,我已經是一個標準的大小伙子了,而玉琴,雖然比我小三歲,但已然是一個成熟妙齡少女了。在這之前,我壓抑著自己的想法,我甚至從來沒有想過,未來有一天,我會和玉琴談戀愛,會和玉琴在一起。我們那個村莊里慣常的做法,大多數的男人最好的選擇是找一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女人,再次是和自己同年的,最后是比自己大一歲的。小三歲的玉琴,在傳統思想的理解上,不可能是我和我家庭考慮的對象,我也基本上不可能成為玉琴和她家庭考慮的對象。我和玉琴,就像兩條平行線,在遠得不靠邊的親戚關系下維系的功課和補習中平行著,一直平行著。
那是8月的最后一天,8月結束后,我就將成為一名師范大學的大一新生,而玉琴,竟然神奇般也考上了鳳西師范專科學校附中。玉琴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將之歸功于我補習的提高,而只有我和玉琴知道,這大部分是玉琴自己努力的結果。我幫玉琴解答的問題,基本上每周都不超過兩三個。一開始,我們是受之于母命,每個周末都待在一塊兒。直到后來,這種待在一塊兒,成為一種不可改變的習慣。
雙休兩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我和玉琴,哪怕只有幾分鐘不待在一塊兒,就會覺得相當不自在。如果不是有著遠房親戚的名譽和表象,村莊肯定早就謠言滿天飛,說我們兩個“早戀”了。鄉村人,既是單純的,又是復雜的。
我考上了晉川師范大學,這不僅是一所省重點大學,而且是一所全國重點師范大學。這所學校,出了相當多的名人,特別是名作家。這個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出乎我和玉琴的意料。我本來想,一旦考不上晉川師范大學,我就會選擇上鳳西師范專科學校。命運傾向了更好的一方。
那可能是我和玉琴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暑假,我幾乎完全放松下來,放下一切書、一切功課,甚至一切跟知識有關的東西。而玉琴的學習煎熬,才剛剛開始。
晉川師范大學距離我們村莊,需要一天一夜的行程。我從網上查到,那所大學的所在地叫茱錦市,一個很陽剛的名字。這也意味著,我今后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家鄉。而太過于興奮的我,甚至對玉琴說,大學期間,寒暑假就不回來了,要到社會上實踐一下,打工啦做家教啦啥的。玉琴就很感傷。
我不知道那天的那件事是怎么發生的。我當時正坐在一只高板凳上,我身后的玉琴突然從背后用雙臂緊緊抱住了我。我頓時感到像是被一陣閃電般的“緊張”擊中了,我的身體突然就繃得很緊,在這樣的突然之后,背后肩膀上就傳來軟綿綿熱烘烘的感覺。玉琴把腦袋放在我肩上說:“哥哥,你走了,我怎么辦啊?”
當玉琴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我中學一年級、她三年級的時候。但只是一小會兒,我便醒了過來,之后是玉琴,我們的臉突然就變得紅紅的、燙燙的。我們也從那一刻突然明白,她已經是一個大姑娘,而我已經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了。
在我回家打包整理行李的時候,我終于明白,在這漫長的六年時光里,我已經深深愛上了玉琴,玉琴已經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個人。但因為種種微妙的原因,我們都把這種愛深深地藏在了心底,這顆強大的愛的種子,竟始終沒有開花結果。
再后來,玉琴也考上了晉川師范大學。村子里三年時間,竟然出了兩個重點大學的學生,這在當時,是很轟動的事情。在我們,卻很淡然。我想,這也是為了延續那個相聚一起的六年的繼續。
后來的事情,蕭雨,你都是親歷者和參與者了。玉琴和你成了最好的姐妹,這最好,來得那樣迅速,甚至讓我都異常嫉妒。如果我和玉琴那份深深藏在心中的愛情,也能這樣迅速就好了。
你那一句“我喜歡成熟穩重的男生”,讓玉琴那深藏的愛,更加深藏了。我想不到的是,你竟然會喜歡上我,我雖然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成熟穩重的男生”,但可笑的是,我竟然就真的是“成熟而穩重的男生”。
那時候,我已經是研一的學生了,我提前修完了所有大學學分,并被學校保送到外省去讀研。正是玉琴入學的原因,我申請了一學期的時間來師范大學做研究課題。在我心目中,不管是玉琴,還是你,都是可愛而調皮活躍的妹妹。對你先后讓玉琴傳話和親自表白說要做我女朋友,我只感覺到一種真心的笑,我怎么都不會認為,那是真正的愛。我也很難想象,玉琴是下了怎樣的決心,才會幫你傳話的。善良,能夠讓一個人回避內心深愛到如此程度嗎?
這種三個人的情況,變成一件特別尷尬的事情,特別是我和玉琴。當我們像一對真正的同胞兄妹在一起的時候,玉琴總向我訴說你的憂傷、你的不解,甚至你的哭泣。玉琴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劍刺在我心上。不是你的原因,而是因為玉琴,我甚至一度認為,玉琴根本一點兒也不愛我。我和玉琴在一起的九年里,雖然我們彼此從來沒說過任何一句愛,但我一直深愛著玉琴,我也相信,玉琴也一直深深愛著我。可你的出現和玉琴的訴說,讓我的這種想法動搖了。我開始認為,這九年來,一直是我的一廂情愿,是我單戀著玉琴,一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女孩。
在課題結束我準備回去繼續讀研的最后一個半月,我快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我甚至可恥地覺得,每一個跟玉琴說話、交往的男生,都有可能是玉琴未來的男朋友。我對自己,深深地絕望了。
后來,鬼使神差地,我竟然答應了你,做你的男朋友。
現在想來,這樣的行為,卻粗暴地傷害了三個人。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度過了表面上親密異常的一個月,再之后,我們看似依依不舍地分別了,我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方外省,去繼續讀完自己的研究生。
蕭雨,我答應給你寫信的,卻想不到,這樣長的時間,我一封信也沒有給你寫。現在終于給你寫信了,卻是這樣一封殘酷的信。這是我的錯。
就在我到達海邊這座城市的第一天晚上,我接到了玉琴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那端,只叫了一句“哥哥……”就開始哭泣,哭了整整一個小時,而我,就在電話這端愣愣地聽了一個小時。玉琴的痛苦和傷心,化作了一聲聲的痛苦哭聲和一股股的落淚。我不知道,這段時間,她是怎么過來的,她的內心有多么辛酸和恓惶。
愛,積得越深,爆發得越激烈。我和玉琴的愛,整整九年,突然就在她那一場傷透的哭泣里爆發了。我現在想起來,玉琴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問我:“你和她做了嗎?”
我先是被問得莫名其妙,后來搞了一個大紅臉,之后是急急地說:“沒有,我們最多只是拉了拉手。”
玉琴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定是鼓了百倍的勇氣。她擔心,她這次,是不是永遠徹底地失去我了。
我也記得,你曾經問過我:“是我不好嗎?你不愛我嗎?我們為什么不能像情侶那樣更進一步?”
我當時回答:“你很好,很漂亮,很優秀,我也很愛你。”
你滿意地笑了。我也微微笑了。
現在想來,這些,是不是預示了一場由我親手導演的導致三個人傷心的悲劇?
在我到達海邊這座城市的第一天晚上,玉琴趕上晉川市的最后一班飛機,跟著我來到這里。我想你還記得,就在你們大一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周,玉琴請了幾天假,說是回老家一趟。她撒謊了,她來了我這里。
那是我們在一起九年來最快樂的幾天,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把心中的愛釋放,是這樣快樂的事情。我和玉琴,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相愛了。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傳統觀念,都無法再把我們分開。
于是,就有了后來的一幕表演。當你來到這座完全陌生的南方水昔市時,你被我深深地傷害了。在我整整半年,對你忽冷忽熱后,你等來的卻是,我已經將其他女子擁入懷中。我深深地傷害了你,也把我們剛剛萌芽的戀情一刀斬斷,卻絲毫沒有考慮你的感受。那個配合我表演的女孩,是我研究生的同班同學,荒唐的還有,她早已結婚了,她和她老公都在水昔市讀研究生。為了她這個幫忙,我整整被他們嘲笑了兩個月,直到他們對這件事情興味索然。
蕭雨,你不要怪玉琴。她的性格你最了解,她的心思里,是絕對不會想出這樣的主意的。原諒她吧,她和你一樣,一個處在熱戀中的女孩。我們整整相愛了九年,才最終走到一起。
也原諒我吧,蕭雨。因為我的不夠成熟,因為我的沖動和猜疑,才讓我們走到今天。如果當初,我能夠始終堅持拒絕,始終相信玉琴是愛我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讓這短暫的痛,變成了現在長長的痛。蕭雨,原諒一個沖動而無知的大哥哥吧。
蕭雨,你一定會幸福的,你一定要幸福。
在海邊這座城市為你祈福的文星元
2004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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