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 VV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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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游泳,我有水下幽閉癥。
但是我喜歡泡在浴缸里,把整個身子連同全部的頭發都埋在水里,臉朝上,或者朝下,無所謂。耳邊水汩汩的聲音沖擊耳膜,閉上眼睛,就像在棺材里一樣安靜。這樣的活埋,換成游泳池的話,我想自己會死掉。
現在我有一百二十斤重,對一個穿上高跟鞋才能勉強達到一米六高的人來說,你可以估摸出我的腰圍,并且斷定我是梨形身材。沒什么不好的,反正也用不著找男朋友。就像待在水下一樣安靜,沒什么東西可以打擾我的生活。
關于我的生活,蘋果說糟糕得像下雨天泥地里的漿水。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在我第一次婚姻前的單身公寓里常常會喝酒到天亮,那是一間在七樓的屋子,沒有電梯,地段還不錯。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事情就是買了這套房,它很自覺地在五年的時間里上漲了兩倍,讓我在被男人拋棄后有了一個忠誠的住所。這幾個月來我最愛的就是它,如果不把大餅算進去的話。
大餅是我在婚姻存續期間時從自行車庫撿來的小草狗,當時我用一根火腿腸獲得了它的信任,并把它騙到家里,因為我認為看車庫的啞巴父子不能讓它過足夠好的生活。直到我丟了工作并被那個男人掃地出門,拖著最后一箱雜物,牽著大餅向弄堂口走去,弄堂前所未有的長,有著讓人絕望的盡頭。我對大餅說,我們都要流浪了,現在開始,你是流浪狗,我是撿破爛的,我們總算還相互匹配。它搖搖尾巴,我以為它是聽懂了的。從此你沒有皇家狗糧吃,每周一包犬用雞肉條取消,更別提西沙罐頭,從現在開始,你只能吃我的剩飯,要不就去翻垃圾桶,運氣好的話,可以趕在野貓之前,從垃圾桶里找到還沒發餿的蹄髈。
蘋果適時地出現,要管大餅的飯,我哀求她把我的飯也管了,她說除非我斷手斷腳。我終于明白,在她心目中我還不如一條狗。
沒什么大不了的,我還有積蓄,我還有房子。我想把積蓄全部花在旅行上,可是大餅將沒有人照看。蘋果有一個對小動物過敏的媽媽,她一直認為自己會死于狂犬病,像被下了詛咒一樣,拒絕靠近一切活的動物。而我的媽媽擔心任何活物都會因她的疏忽而死去,因此也拒絕接受大餅。就這樣,我只能待在上海,每天在網上投點看來毫無希望的簡歷,順便和人聊聊天。聊天的時候,我喜歡放一堆零食在手邊,對方說我們聊聊,我就往嘴巴里塞一顆話梅,好像話梅的酸勁可以激發我手指頭打字的速度。對方如果是女的,我就吃薯片;是男的,我就吃巧克力;是外國人,我就吃夾心餅干。大餅則忠實地坐在椅子旁邊,等待食物殘渣掉落。
每天除了去超市和蛋糕店,就是上網和陌生人聊天或者看無聊的電視劇。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事情。七樓實在太高,每天遛狗兩次我做不到,于是不得不允許大餅用我的廁所,當我坐在馬桶上的時候,它也會進來便便,半蹲著瞪著眼珠子,嘴里發出“嗯”的聲音,只不過它是拉在地上。
兩個月后,我的體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百一十斤。蘋果帶著瓶裝預調酒過來,把窗戶統統打開,“如果我帶著大餅的味道回家,我媽會暈厥過去。”她說,“反正你身上脂肪多,不怕冷。”她自己瘦得像一根豆芽,高高的個子,喜歡穿闊腳褲,窗外冷風吹進來,褲腿像風帆一樣鼓起來。她是我的夜大同學,整天繃著臉,裝深沉,盡管她自己說不是裝的。
“不行,你不能自暴自棄,你看看自己的生活,”她說,“以前那個VV到哪里去了?”
別提以前,以前我們都還年輕,臉上沒皺紋,現在額頭上可以開二十六路電車。你還沒嫁過人,我破罐子破摔,但求聽個響聲。我把大半瓶預調酒一口氣喝下。“來,我們一醉方休。”我說。蘋果認為這飲料太貴,酒精度也低,她要去買二鍋頭,價格還公道些。我們相互擊了一下掌,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最后她提了一瓶五糧液爬上來,我們都是第一次喝白酒,口味確實不怎么樣,當藥一般吞下,她吞了兩口就不愿意繼續了,我捏著鼻子吞掉半杯,結果半夜里起來吐了。第二天一早,頭還是暈暈的,走路像個不倒翁似的搖擺,大餅橫在走廊中間奇怪地看著我,我大叫:“好狗不擋道。”
蘋果比我小兩歲,剛到三十,廣告公司設計師,自封文青女,談過三個男朋友,都無疾而終。對她來說,最好的解釋就是命中注定。她埋頭研究生肖、八字以及星座,研究的結果就是和那三位都不相配,對我的婚姻的分析是五行水火不容。她也研究靳埭強和包豪斯,希望在四十歲的時候成為上海的靳埭強,并算出來在自己三十二歲的時候,會換一份工作。
至少你還有工作,我不無羨慕地看著她。中午太陽曬進來,我把飯桌子挪到臥室窗戶底下,午飯除了泡飯只有醬瓜和乳腐。喝過白酒后,胃口并不怎么好,清淡些不錯。蘋果建議下午出去走走,畢竟是春天了,可是我傷心地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合適的衣服穿了。我想起五年前那些暖和的下午,教室里大家都不說話,鉛筆的“沙沙”聲像蠶寶寶吞食桑葉一般,畫室成了養蠶的農家小屋。大衛的頭像擱在一圈學生中間,我始終無法把他的卷發當成一個整體來看待,那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卷發像蠶寶寶在我眼睛里扭動,打亂了整體的觀察,我只能看到個體。蘋果不慌不忙,按她的分組把大結構確定下來,由粗到細,由大到小,紙上的大衛已經粗具規模,而我的仍是一個只有帥氣臉蛋的光頭哥。自此我認為自己比蘋果更感性,做事沖動,不顧大局,不計后果,在任由自己發胖的時候,冷落了衣櫥里的衣服。
那些年我喜歡自己沾滿了鉛筆粉的手,看上去文藝腔十足。在春天里,背著畫筒在馬路上走,很有些居高臨下的文藝腔,比背一個夏奈爾包有檔次,更不用說一個路易威登的A貨了。畫筒和綠色的畫夾是文藝小青年的符號,每個文藝小青年都會告訴你,林風眠比徐悲鴻更偉大。我們到處看畫展,低聲地評頭論足,揣摩這些畫家們的心境。
我提議下午背上畫桶,去美術館。我可以穿汗衫,那是均碼的,不用擔心腰里扣子扣不上,也許人家當我們是學生,這樣可以讓我感覺好受一些。蘋果同意了,只是她不理解我為什么非得背一個畫筒不可。那不過是一個讓我能夠更接近學生感的道具,我說:“有時候希望別人將我們的年齡判斷得比實際小一些,這是精神需求。”
兩個人終于出門了,太陽懸在城市的上空,像一個大燈泡,空氣里飄浮著的細小灰塵在亂舞,牛仔褲已經把我的腰勒疼了,我感覺褲子隨時隨地都會被我的象腿繃壞,如果在馬路上褲子的線腳全部迸裂怎么辦?大腿和內褲馬上會暴露在南京路如潮的人流中。蘋果白了我一眼:“根本不用擔心,馬路上沒有人會看你一眼,那些暴露著身體的帥哥和美女占滿了廣告牌,如果你從廣告牌的高度看下去,下面一群群的人正像膜拜救世主一樣地抬頭看著吶,誰會注意地上那個穿著白色汗衫,身高不足一米六,背著畫筒的球狀物呢?”
確實,第一次婚姻失敗后,我就得出了“男人不能追,只能釣”的結論。事實上是,現在的我根本不能吸引男人,誘餌沒有誘惑力,魚兒不會上鉤。理論和實踐嚴重脫節,我真想對高中那個總惹我哭的數學老師說,與其教我函數,不如讓我痛痛快快地看瓊瑤的言情小說。我們曾被一再告知,瓊瑤的書毒害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遠離為上,可是現在的孩子們都不看書,直接拿貞操做賭注,當年瓊瑤阿姨比他們純潔得多。
我自卑得像地上的一棵小野草,如果今天是個下雨天,我敢肯定眼淚馬上會從臉上淌下來,蘋果不是刻薄,她確實認為我的狀態糟糕透了,希望用種種刻薄的語言來讓我清醒和振作。
美術館總是安靜的,人不算少,可安靜得像在水下。
我喜歡美術館這棟建筑,它擁有古典的外形和時光穿梭的空間。讀夜大的那幾年,我和一群同學常常光顧,雙年展是最有趣的,有些作品可以人觸摸,還有些黑暗幽閉的空間,播放多媒體作品,雖然我自認為不能理解作者的意圖,或者認為作者不過是想獨樹一幟嘩眾取寵,但一間又一間黑暗的空間,周而復始播放的影像,有一種時光停滯的作用,我躲在里頭不想出來。
今天展覽的是印象派代表作,看得出大家都很失望,因為沒有星空下的咖啡館和麥田,沒有一天里不同時間的巴黎圣母院,只有莫奈和凡·高的小幅作品,實在愧對“代表作”這三個字。唯一的亮點是莫奈的《睡蓮》,大家都擠它面前,顯然,名氣和人氣實在是成正比的。
我站在這幅名作前,體驗著莫奈面對一池子睡蓮時的心境。全然不顧周圍人頭攢動,擠來擠去。
一個扎兩個翹翹的小辮子的小朋友從人腿里鉆出來,站到我旁邊,我注意到她扎小辮子的頭繩上有兩個小草莓。她看了兩秒鐘畫,又從眾多的腿中鉆了出去,我聽到她在和她的爸爸說:“那幅畫是彩色的,如果做成黑白的是什么樣子呢?”
她爸爸明顯沉默了,我正轉過身把自己擠出人群,女孩子還仰頭看著她爸爸要回答,我用手摸摸她腦袋:“小朋友,這幅畫如果是黑白的,橋呀樹呀花呀,你都看不見了。”我看著女孩子,她爸爸看著我,我用腦袋感覺,那眼神不對呀,半個小時前蘋果還在說沒人會看我一眼呢,這下里一下子就有人注意到我,還是個孩子的爸爸。
“VV。”孩子爸說。我抬起眼,“噢,是阿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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