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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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到訪
地牢是一個可怕的地方。這里光線昏暗,只有固定在石壁上的火把發出點點亮光。地牢上方的宮殿被護城河環繞,水滴從護城河滲入地牢,氣味刺鼻。碩大的老鼠在地板上追逐打鬧,四處尋找食物。顯然,這不是一個女王該來的地方。
剛過午夜,一切都靜悄悄的,除了偶爾響起的鎖鏈嘩啦嘩啦的聲音。在如此沉寂的夜晚,走廊忽然傳來了腳步聲,有人沿著螺旋臺階下到了地牢。
一個身披翠綠色長斗篷的年輕女子出現在臺階盡頭。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一排排牢房,引起了牢內犯人的好奇心。她的步子越來越慢,心卻跳得越來越快。
牢里的犯人是按照犯罪嚴重程度安排牢房的。越往地牢深處,犯人就越兇殘和危險。她把目光投向走廊盡頭的那間牢房,里面關著一個特殊的犯人,由一名身材魁梧的私人衛兵專門看守。
她來這里是為了問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簡單,卻終日困擾著她,害得她經常失眠,即使在她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里,這個問題依然在她的夢里陰魂不散。
只有一個人可以給出她要的答案,而這個人此刻就在前方牢房柵欄的里邊。
“我要見她。”女子對衛兵說道。
“任何人都不能見她,”衛兵說,他甚至覺得這個要求很可笑,“因為王室下達過嚴格的命令。”
女子聽到這話,放下兜帽[1],把臉露了出來。她的皮膚像雪那樣白,頭發像煤炭那般黑,眼睛像森林那么綠。她的美貌盡人皆知,她的故事更是家喻戶曉。
“女王陛下,請原諒我沒看出來!”衛兵大驚,他趕快彎腰鞠躬,向她道歉,“我沒想到您會到這里來。”
“不必道歉,”她說,“不過,請不要對人說起我今晚來過這里。”
“當然。”衛兵點頭答應。
女子面朝柵欄,等待柵欄升起。不過衛兵猶豫了一下。
“您確定要進去嗎,陛下?”衛兵說,“不知道她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我必須見她,”女子說,“不管付出多大代價。”
衛兵開始轉動一根很大的圓形控制桿,牢房的柵欄升了起來。女子深吸一口氣,繼續往里走。
她走過一條更長更暗的走廊,一扇扇柵欄在她面前不斷升起,又依次在她身后落下。終于,她來到了走廊盡頭,等最后一扇柵欄升起后,她走進了牢房。
這間牢房的犯人是一個女人。她坐在牢房中央的凳子上,抬頭望著一扇小小的窗戶。
犯人并沒有立刻轉身去看身后的訪客。這是她關押至今的第一位訪客,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來看她。
“你好,白雪公主。”犯人輕聲說。
“您好,繼母。”白雪公主回應道,她的身體緊張得微微顫抖,“希望您過得還好。”
盡管白雪公主無數次在心里設想過她要說的話,可是此時此刻,她發現自己幾乎無法開口。
“我聽說你現在當上女王了。”她的繼母說。
“是的,”白雪公主說,“我遵照父親的意思繼承了王位。”
“那么,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你過來是為了看我這副可憐的樣子嗎?”繼母說。她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威嚴之氣,在這種威嚴下,連最強勢的男人也會失去氣勢。
“正相反,”白雪公主說,“我來這里是為了弄明白一些事。”
“弄明白什么事?”繼母厲聲問道。
“為什么⋯⋯”白雪公主猶豫了一下,“為什么您要做那些事?”
白雪公主終于說出了口,她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她終于問出了那個自己一直苦苦思索的問題。此行的任務等于完成了一半。
“這個世界上你弄不明白的問題還有很多。”繼母轉過身,盯著她的繼女說道。
這是事隔多年之后白雪公主第一次看到繼母的臉。這張臉的女主人曾經擁有無瑕的美貌,也曾經是一位王后。如今,坐在她面前的這個女子只不過是一名階下囚,美貌也早已化為烏有,只剩一張永遠寫滿悲傷和怒氣的面孔。
“也許是吧,”白雪公主說,“可是想找出您過去之所以那么做的原因,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白雪公主的那段經歷已成為本國王室歷史上最可恥的事件。每個人都知道美麗的公主為了躲避善妒繼母的迫害與七個小矮人住在一起的逃難生活。每個人都知道臭名昭著的毒蘋果和英俊王子搭救假死的白雪公主的故事。
故事很簡單,但是之后的事情卻不簡單。白雪公主結了婚,登上了王位,事務繁忙,但她內心深處卻經常思考有關繼母虛榮行為的傳言是否是真的。這位新女王不敢相信竟有人如此惡毒。
“您知道外面的人叫您什么嗎?”白雪公主問道,“在監獄的圍墻之外,人們都叫您‘毒王后’。”
“如果這是這個世界給我貼的標簽,我就應該學會接受,”毒王后說,“一旦這個世界做出決定,任何人都沒辦法改變它的心意。”
看到繼母這么滿不在乎,白雪公主吃了一驚,可是她需要繼母在乎,她需要知道繼母還殘存一些人性。
“在發現了您迫害我的種種罪行后,他們想要處死您!整個王國的人都想要您死!”白雪公主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她極力壓抑著內心激動的情緒,“可是我不會允許這件事發生。我不能⋯⋯”
“我應當感謝你的不殺之恩嗎?”毒王后問道,“如果你想要我拜倒在你的腳下,感激你的大恩的話,那你就來錯地方了。”
“我這么做不是為了您,而是為了我自己。”白雪公主說,“不管您喜不喜歡我,您都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母親。我不愿相信您是別人口中那個沒有靈魂的惡魔。無論那些話是真是假,我認為您還是藏著一顆真心的。”
淚水從白雪公主白皙的臉龐上輕輕滑落下來。她曾告訴自己要堅強,可是一來到繼母面前,她就再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恐怕你想錯了,”毒王后說,“我唯一的靈魂很久之前就死掉了,我現在有的只是一副鐵石心腸罷了。”
毒王后的確有一顆石頭心,不過不是在她的身體里。牢房角落的一張小桌上擺著一塊和人類心臟大小相仿的心形石頭,這是毒王后被捕后獲準隨身帶走的唯一物件。
白雪公主認出這還是她小時候見過的那塊石頭。繼母一直很珍視這塊石頭,從未讓它離開過她的視線范圍。她從不允許白雪公主碰一碰或拿起這塊石頭,不過現在再沒有人阻止白雪公主了。
白雪公主走到牢房另一端,拿起桌上的那塊石頭,好奇地低頭打量著。這使她想起了過去的很多事。小時候繼母帶給她的疏忽和傷害一時間全都涌上心頭。
“我一生唯一想要的東西,”白雪公主說,“就是您的愛。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常常在宮里一藏幾個小時,就是希望您會發現我不見了,可是您從未注意到。您整天在寢宮里陪著您的鏡子、您的護膚品和這塊石頭。您寧愿花更多時間與陌生人一起討論抗衰老的方法,也不愿陪我。這是為什么?”
毒王后沒有回答。
“您四次想謀害我,其中三次是您親自動手。”白雪公主一邊說,一邊難以置信地搖著頭,“當您扮成老婦人去七個小矮人的房子見我的時候,我其實知道是您。我也知道您是危險的,可我還是讓您進去了。我一直希望您會改變,所以才會任由您傷害我。”
白雪公主從未向別人說過這些,說完這番話后,她忍不住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
“你以為你很了解心碎的滋味嗎?”毒王后厲聲說道,白雪公主被嚇了一跳,“你從未嘗過痛苦的滋味。你從未得到我的愛,但從你出生那一刻,你就被整個王國的人民寵愛著。不過,其他人就沒有這么幸運了。白雪公主,其他人有時候連自己僅有的愛也被奪走了。”
白雪公主不知道該說什么。繼母指的是哪些人的愛呢?
“您說的是我父親嗎?”白雪公主問道。
毒王后閉上雙眼,搖了搖頭。“天真是一種帶有特權的品質,”她說,“信不信由你,白雪公主,在我走進你的生活之前,我也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白雪公主變得安靜下來,也有點慚愧。是的,她當然知道繼母在嫁給父親之前擁有自己的生活,不過她從沒想過那是什么樣的生活。繼母是一個不喜歡別人打擾的人,白雪公主從未試圖去打探她過去的生活。
“我的鏡子在哪兒?”毒王后語氣強硬地問道。
“馬上就會被毀掉。”白雪公主告訴她。
突然,白雪公主手中的石頭變得沉重起來。白雪公主不知道是石頭真的變重了,還是只是她的幻覺。她感覺拿著石頭的那條胳膊很累,只好把它放在一邊。
“您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我,”白雪公主說,“這么多年您一直有很多事情瞞著我。”
毒王后低下頭,眼睛盯著地面,默不作聲。
“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對您抱著一絲同情的人。請告訴我,我的這份真心不會白費。”白雪公主懇求道,“如果是您過去的某些事情影響了您后來的決定,那么請解釋給我聽吧。”
還是沒有回應。
“您不告訴我,我是不會走的!”白雪公主大聲說道,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這么大聲講話。
“那好。”毒王后說。
白雪公主在牢房的另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毒王后等了片刻之后再次開口,白雪公主的期待之情變得更加強烈。
“你的故事將永遠被人浪漫化,”她告訴白雪公主,“而我的故事卻沒有人會多想一下。我會繼續被人貶得一文不值,直到最后變成一個丑陋壞女人的形象。不過這個世界沒有意識到,壞人只是一個未知故事里的受害者罷了。我所做的一切、我的終身事業和對你犯下的罪行,都是為了他。”
白雪公主覺得自己的心變得異常沉重。她的腦袋轉得飛快,好奇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
“是誰?”她脫口而出,竟忘了掩飾聲音里的那絲絕望之情。
毒王后閉上眼,任由回憶涌上心頭。過去的地方和人物紛紛在腦海里涌了出來,如同螢火蟲在洞穴里翩翩起舞。那是她年輕時的種種經歷,有些是她想要記住的,也有些是她想要忘記的。
“我會跟你說說我的故事,或者說至少是過去那個我的故事。”毒王后說,“不過,我的故事可不是大團圓結局。”
[1]特指那種和上衣連在一起、能遮蓋頭發和耳朵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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