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 英法庸俗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都無法破解的“千古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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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在1935年做過一個著名的思想試驗(美劇《生活大爆炸》的男主角謝爾頓,也多次提到了這個思想試驗。):
一只小貓,一瓶毒氣,以及一個裝有輻射原子的裝置,它們全都被放進一只封閉的盒子里。原則上在一個小時之內,只要輻射原子衰變,聯動裝置就會啟動,毒氣就會被釋放出來,貓就會中毒而死。反之,如果原子不衰變的話,貓就活得好好的。
而我們知道,在量子世界中,只要我們不去進行觀察的話,電子、光子這些物質完全不受矛盾律的約束,它們能夠在同一時刻既在這里,又在那里;既是粒子又是波。總之,它們都處于“像霧像雨又像風”的疊加狀態。一旦我們進行觀察,它才會呈現出一種非此即彼的確定狀。(即量子力學的“退相干”機制)。所以在這里,只要人類尚未進行觀測,那么盒子中的輻射原子也處于這種既衰變,又不衰變的疊加狀態。如此一來,貓也是一種“半死不活”的疊加狀態。直到我們打開盒子一探究竟,貓才呈現出“非死即生”的確定形態。[1]
在這里,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出現了:假如沒有人類的觀察,盒子里真的會存在一只“半死不活”的“僵尸貓”嗎?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這將意味著:在我們意識的觀測視野之外,一切皆有可能!在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奧特曼也許正在此刻暴打一只經常來地球搗蛋的怪獸,而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貞子”也說不定會在我們進入深度睡眠狀態的時候,悄無聲息的從電視屏幕里爬出來…
雖然薛定諤提出這個思想試驗的最初目的是質疑哥本哈根學派認為“微觀粒子在觀測儀器面前已經失去客觀性”這一量子力學的標準解釋,但歪打正著的是,“薛定諤的貓”的論證邏輯映射出了一個人類文明史上的“千古之謎”。這個“千古之謎”的早期版本之一,就是我國戰國時期哲學家莊子關于“蝴蝶之夢”的著名感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2]而20世紀歐陸哲學大師海德格爾則將這個近代英法庸俗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都沒破解成功的“千古之謎”概括為下面這樣一個問題:
“外部世界是否現成以及可否證明?”[3]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有什么理由可以證明,在我的意識之外有一個獨立存在的客觀世界?”
可能你會說:“這個問題很好回答。比如,我的一個朋友從不看好萊塢電影,因此他根本不知道湯姆漢克斯是誰。但是,湯姆漢克斯這個美國演員的確存在。”
問題是:雖然你的朋友沒聽說過湯姆漢克斯,但你知道湯姆漢克斯,就算你不知道,世界上總會有人知道湯姆漢克斯。而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我”,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我”在腦海中都沒有湯姆漢克斯這個美國演員的概念,那么證明這個美國演員真實存在的證據又在哪兒呢?顯然,常識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
令人失望的是,古代和近代西方哲學也沒能交出合格的答卷。柏拉圖一開始就通過“戰略轉移”的方式來回避問題,干脆認定“外部世界”都是過眼云煙,唯一真實的存在就是由理念原型構建的“超感性王國”。但原先的問題也跟著新的目標一起轉移,所以只要你繼續問他:“有什么證據表明‘理念’本身不會成為替身演員,‘超感性王國’不是某個更加真實‘超超感性王國’的幻影呢?”他就只能繳械投降了。
而在笛卡爾那里,雖然他把“外部世界”理解成與心靈實體完全不同的物質實體,將物質的“廣延”(占據一定空間)和“運動”設定為“外部世界”的存在根據,但物質的大小和運動軌跡難道不是“我的意識”進行觀測以后才得出的結論嗎?這等于又回到問題的起點。
在這之后,近代西方兩大哲學門派——唯心主義和英法庸俗唯物主義基本上延續著“柏拉圖——笛卡爾”的結論,誰也沒能真正解答這個關于“外部世界”的“千古之謎”。
接下來,再看看黑格爾給出的答案!作為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當黑格爾從“邏輯發生學”出發,把“我的意識”和“外部世界”統一進理性精神在整個辯證否定進程中的不同發展環節里時,大自然中任何感性的、特殊的、具體的事物,如花花草草和阿貓阿狗之類,它們實際上都不可避免地被當成了抽象概念的自我外化。而“概念”顯然仍是“我思”的對象,只能在“我的意識之內”得到理解,這就暗含著黑格爾針對“千古之謎”作出的解答:“‘外部世界’肯定存在。因為它就是‘我的意識’所幻化成的另一種形態。”顯然,這個指鹿為馬的奇葩答案相當滑稽。因為,“千古之謎”中的“外部世界”本來就是指與“我的意識”水火不容的“敵對勢力”,但面對頑敵的黑格爾老師見勢不妙,竟然硬生生地把“外部世界”的意義改造成了“我的意識”派出去的“地下潛伏人員”!
這種解答問題的邏輯就如同當你問你的女朋友:“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
而你女朋友的回答是:“因為你不像我前任那樣睡覺打呼嚕。”
富有諷刺意味的是,相較于唯心主義,英法庸俗唯物主義面對這個問題似乎表現的相當理直氣壯。我們早就說過,以“SM體系”為藍本的原《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教科書里面的基本觀點恰恰來源于馬克思一向持批判態度的英法庸俗唯物主義。因此,我們可以通過援引教科書里的話來鑒賞一下英法庸俗唯物主義對于“外部世界”的“千古之謎”究竟如何作答。
英法庸俗唯物主義認為:獨立于“我的意識”之外的確存在真實的客觀世界。在本質上,這個“外部世界”屬于“物質”范疇,因為“物質的根本特性就是客觀實在性”[4]。也就是說:“人們認識也好,不認識也好。需要和喜歡也好,不需要和不喜歡也好,物質都是實實在在地客觀存在著的”[5]。為了證明這一點,英法庸俗唯物主義搬出了大量自然科學的成果作為自己的依據:“人們憑借計算機等現代化工具發現了更多的物質具體形態,如過去人們認為自然界具有固態、液態、氣態而現在發現還有離子態、超固態等。人們對于原子結構的研究、發展為對基本粒子、夸克模型和頂夸克的研究,隨著研究的日益深化,人們必將進一步證實客觀實在性是物質的根本特性,而且將近一步深化和豐富辯證唯物主義及其物質概念。”[6]
頗具喜感的是,當英法庸俗唯物主義掏出“現代化工具”這把高科技武器的時候,它似乎忘了笛卡爾犯過的錯誤:無論科學技術進步到何種程度,即使對于自然界乃至宇宙空間的觀測完全借助于計算機,但計算機的觀測數據最終還是必須被“我的意識”所“發現”,被“我的意識”所讀取,被“我的意識”所理解!也就是說,就算是“證明物質的客觀實在性不依賴于我的意識”這件事本身,還是要依賴于“我的意識”,依賴于主觀的“我思”!否則即使計算機有了觀測的數據。人們也根本不可能知道結果,也就證明不了“客觀實在性”的真實存在。
更有趣的是,雖然英法庸俗唯物主義舉了很多“微觀粒子”的例子,可費了半天勁最后獲得“客觀實在性”這一殊榮的居然是“物質的根本特性”。這就是說,外部世界到底由哪一種具體的微粒所組成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哪種微粒類別,它們都屬于一種“普遍的物質范疇”,這種“普遍的物質范疇”被英法庸俗唯物主義當作整個世界的客觀本質。然而,問題是:在生活中,我們會聽一首R&B、聽一曲搖滾、聽一臺京劇、聽一場交響樂,卻沒人戴著耳機聽“普遍的音樂范疇”;我們可能見過一群群豺狼虎豹,但沒人會遇見“普遍的動物范疇”。因為,任何普遍范疇都只是存在于“我的意識”中的抽象概念。所以,英法庸俗唯物主義表面上力捧的“物質”實際上不過是“物質的概念”!或者用馬克思本人的話說,所謂“物質”:“無非是自然界諸規定的抽象概念”[7]。而“抽象概念”當然只存在于“我的意識”里!
既然英法庸俗唯物主義把抽象概念當作了“外部世界”的本質,那么它和唯心主義不就完全是一回事了嗎?所以馬克思才會直截了當的指出:“抽象物質的方向或者不如說是唯心主義的方向。”[8]而英法庸俗唯物主義的可笑之處恰恰在于,它居然能一邊將“外部世界”的客觀本質定義為抽象的“物質概念”,一邊臉不紅心不跳地指責唯心主義“夸大了主觀精神的地位和作用”[9]。
為了證明“外部世界”是客觀存在的“物質”,英法庸俗唯物主義還經常亮出它的王牌一站在實證科學的角度追溯大自然的起源:“隨著天體演化學,地質學等各門科學的發展,人們已經對幾億年,幾十億年,甚至上百億年以前的過程進行研究。”[10]“地球上無生命物質經過長期發展,產生了有生命物質,出現了低等生物的反映形式,即刺激感應性”[11]。
我們在前文中已經在倫理學的意義上批判了這種“時間發生學”的粗鄙之處,而在“本體論”的意義上,“時間發生學”的荒誕無稽更加暴露無遺。我們當然知道,在人類尚未產生的很久很久以前,地球就早已形成。但是別忘了,就算“外部世界”的確存在的話,那它也是被幾千年來人類的畜牧業、農業、工業以及現在的信息產業等一切形式的生產勞動所徹底改造過的“外部世界”!而無論是三疊紀、白堊紀、侏羅紀,還是漫長的冰河時代,這些人類誕生以前的“外部世界”時至今日早已不復存在了。既然“原裝”的“外部世界”自己都已經被定格在了遙遠的“過去時態”,那它又有怎么能證明處于“現在進行時”的“外部世界”真實存在呢?所以,馬克思才會說,要是有誰把人類產生之前的自然界作為我們今天“外部世界”存在的根據,那就只能說明僵化的直觀思維方式造成這個人“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12]。
可能有的庸俗唯物主義者會反駁說:“如果沒有人類產生以前的‘外部世界’,那么人類的勞動又是在改造什么東西呢?”
其實,人們之所以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恰恰說明人類的勞動已經成為了現實,自然界與人類勞動之間已經有了不可分割的關系,否則也不可能想到以“勞動需要一個改造對象”作為人類產生之前那個“外部世界”的存在依據。這樣一來,他實際上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承認,哪怕是考察人類產生之前的自然界,我們也只能以人類產生之后的自然界這個“現在進行時”作為出發點。畢竟,“自然界對人來說作為人的存在,已經成為實際的”[13]。
否則的話,就好比有人向你問路:“請問去奧林匹克公園怎么走?”
而你卻以“客觀”的名義答復他:“如果是我,就不從這個地方出發。”
誠然,現代人可以通過自然科學來驗證人類產生之前的自然界,如運用測定同位素衰變的自然科學方法考察地球的形成時間。然而,馬克思對此說得好:“如果沒有工業和商業,哪里會有自然科學呢?甚至這個‘純粹的’自然科學也只是由于商業和工業,由于人們的感性活動才達到自己的目的和獲得自己的材料的。”[14]我們需要明白,這種測量同位素衰變的技術是現代西方實證科學的研究成果,而現代西方實證科學本身就是起源于人類歷經長期的生產勞動所產生出的工業文明,測定同位素衰變所需要采集的地質樣本,也只能從如今這個已經被人類勞動徹底改造過的自然界中采集,絕對不可能讓技術人員“穿越”去遠古采集。
總而言之,我們越是想深入探究那個人類產生以前的“外部世界”是什么樣的,反倒越襯托出“外部世界”并不“客觀存在”。因為,這種追溯過程本身就依賴于幾千年來人類生產勞動所孕育出的社會文明不斷積蓄和釋放的巨大能量。一旦離開了人類的勞動,沒有了吃穿,別說科學研究,就連“整個人類世界…也會很快就沒有了”[15]。這充分表明,英法庸俗唯物主義通過套用科學界對于自然物理世界的追根溯源來證明“物質第一性”的企圖等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就是說,英法庸俗唯物主義的物質本體論不僅無法破解關于“客觀世界”的“千古之謎”,還暴露了自己在思辨能力上的弱點。
以上分析可見,英法庸俗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誰也沒能破解“外部世界是否現成以及可否證明”這個哲學史上的“千古之謎”。
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半天,往往還是得繞回到“柏拉圖——笛卡爾”的老路上去。難道“外部世界”真的像康德所說的那樣,是人類的理解力難以通達的“物自體”嗎?試想,如果世界上那么多哲學家連“在我的意識之外有一個獨立存在的客觀世界”都證明不了的話,那我們這些人類社會的大多數成員豈不都和《盜夢空間》結局里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男主人公科布那樣,自己也無法斷定是在夢境中還是在現實里了嗎?若真如此,這個問題可就成了人類哲學史上的奇恥大辱了。
然而,將這個問題提煉出來的現代歐陸哲學大師海德格爾卻不這么看,他反而認為:“哲學的恥辱不在于至今尚未完成這個證明,而在于人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著,嘗試著這樣的證明。”[16]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其實,“千古之謎”的問題上,他還有一句話特別值得我們注意:“因為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主義關于歷史的觀點比其余的歷史學(海德格爾這里說的“歷史學”指的是廓清人與世界之間前概念、前反思的原始關聯的“歷史現象學”)優越。”[17]
難道他的意思是說,馬克思成功破解了這個“千古之謎”嗎?果真如此的話,馬克思的思想又是如何徹底超越了英法庸俗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呢?在馬克思看來,應該如何理解人與世界的本質呢?此外,也是最重要的,馬克思哲學與我們每個現代都市人的日常生活之間到底有什么關系?
這些問題,在第二章中來逐步進行詳盡闡釋。
[1]詳見李宏芳:《薛定諤貓佯謬的哲學研究》,載于《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5年4月。
[2]莊子:《莊子·齊物論》
[3](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北京. 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37頁。
[4]教育部社會科學研究與思想政治工作司:《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
[5]同上。
[6]同上,第31頁。
[7](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7頁。
[8]同上,第89頁。
[9]教育部社會科學研究與思想政治工作司:《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頁。
[10]同上,第37頁。
[11]同上,第46頁。
[1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頁。
[13](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2頁。
[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頁。
[15]同上。
[16](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北京. 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36頁。
[17](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上卷(孫周興選編),北京. 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3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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