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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節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聶娥嬌

我叫聶娥嬌。我家祖上是在常德城里開藥行的。當年,在常德城里,提起百泰堂藥行,婦孺皆知。百泰堂的朱砂深得顧客信賴,遠銷天津、上海、廣州、香港。對于門市銷售的藥品,我祖父和我父親在選料方面特別講究,如天麻,要色白透明,如黃芪,要選用內蒙古的正路貨。藥物的處理,糖制,酒砂等,都是古法炮制,一絲不茍。如百泰堂自制的參茸丸,配方系用高麗野參和關東鹿茸,而其它藥行制作的參茸丸,大多選用石柱參,西黨參和南茸、西茸,原材料價格不及百泰堂的五分之一。又如百泰堂創制的“百泰虎骨酒”,制作更是費盡心機。先要將虎骨熬膏,然后用汾酒浸泡。汾酒購自湖北漢口的最大酒坊“李大有酒號”。李大有酒號賣給百泰堂的汾酒,酒質要比賣給其它藥行的高十度。“百泰虎骨酒”馳名湘、黔、川。

百泰堂藥行在經營上也與眾不同。店面是三層牌樓的石庫門面,店堂內高懸“天人共鑒”、“存心有天知”金字匾額,櫥柜窗臺陳列的藥物琳瑯滿目,又配以風物說明,新穎別致。店堂內安置鐵籠,籠中關有活虎,引得路人圍觀。到了冬季,店堂內更是當眾殺活驢、活鹿來燉膠。

我祖父對我百般寵愛。自我懂事時起,祖父在百泰堂藥行里坐堂應診,總讓我在一邊旁聽。收購藥材時,他常把我帶在身邊,耐心地教我識別參、術、苓、草、歸、芎、芍、地八大類主要藥材。湘西、川、黔一帶的藥材商人把藥材賣給百泰堂,百泰堂再把這些藥材遠銷外省,稱為“下貨”生意。跟在祖父身邊,我熟識了湘西、川、黔的各種名貴藥材,如朱砂、水銀、吳萸、虎骨,穿山甲、麝香等。

我祖父還經常親自到野外去采集藥物,每次外出,他總會帶著我。跟著祖父,我走遍了常德地區的山山水水。

在澧縣文廟的大成殿里,祖父指著供有“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神位”的靈牌對我說:“我的小娥姣呀,你天資聰慧,記憶超群,你要是個男孩,我一定好好供你讀書。只可惜你是個女孩。孔夫子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你以后讀幾年書,能識文斷字就行。你從小跟著我嘗遍百草,將來要是落難了,靠讀書救不了你,行醫問藥或許能幫你度過難關。”

走進石門縣的夾山寺,祖父告訴我:這里是闖王李自成的歸隱地。他念起了墻上的詩:“搗碎乾坤驚日月,踏翻宇宙走雷霆。時來作惡天還怕,運去念經佛不靈。”

接著,祖父對我說:“人一輩子能不能過上好日子,關鍵還是靠時運。‘時運不齊,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像李自成這樣的英雄,一輩子也沒有風光幾年。娥姣啊,人活一世,能過十年舒心的日子,那就是天大的幸運了。”

祖父拉著我的手說:“聶娥姣,你要記住:你現在過的就是衣食無憂的舒心日子,如果將來遭了難,你不要想不開,你要對自己說:‘我是享受過好日子的,現在吃點苦是應該的,有好多人一輩子都沒有享受過好日子呢!’這樣,你就沒有什么想不開的了。”

來到桃源縣的桃花源,祖父又對我感嘆道:“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免不了有紛爭,世上沒有世外桃源。”

在野外采草藥時,看到山坡上的南瓜,祖父會牽起一根南瓜藤,對我說:“好水嫩的南瓜藤!把外面帶刺的皮剝了,生吃起來味道也不錯。”

我對南瓜不感興趣,更不要說南瓜藤了。家里的餐桌上經常會有南瓜,我從來不吃南瓜。我最喜歡的一道菜,是沅水里撈起來的鯉魚。

祖父又說:“南瓜藤一時吃不完,可以趁著它鮮嫩的時候,用幾個大壇子把它們腌起來。到了秋天,地里的南瓜藤枯了,壇子里的南瓜藤還可以接著吃。”

春天的時候,棕櫚樹上會長出一種板狀的嫩籽,祖父指著它對我說:“這種籽不甜不酸,苦中帶一點澀,吃了不會壞肚子,鬧饑荒時可以充饑。”

我心中暗想:“沅水里的鯉魚魚籽我都吃不完,我為什么要吃這種棕櫚樹籽呢?”

在樅樹山里,祖父用鋤頭挖出了一種叫土茯苓的東西,他把這種粉紅的土茯苓拿給我看,說:“生吃,或是煮熟了吃,味道都不錯。”

我那時還小,不理解祖父的話,我家百泰堂撇開零售不說,光是做“下貨”生意,一年獲利就成千上萬,難道我會有吃南瓜藤的日子?

后來的經歷證明了我祖父是有先見之明的。

最初是川軍在常德脅迫商民籌餉,把常德總商會會長綁起來作人質,商會不得不向商戶分攤。有的商店棄店逃走,有的將妻室兒女的金銀手飾拿出來抵交攤派。我們家不得不變賣桃源縣老家的田土來交攤派款。

接著是土匪搶劫,綁架。從沅陵來的一伙土匪,不僅把我們百泰堂的現金洗劫一空,還把我父親綁走了,讓我祖父籌錢到沅陵贖人。

后來是日本飛機轟炸,百泰堂的大堂被炸垮,日本人還從飛機上投下了大量的大豆,高粱,麥子等谷物,以及一些零散的破棉絮,破布條,稻草。三四天后,街頭巷尾出現了許多死老鼠,大家不以為然。幾天后,鼠疫就開始在常德城蔓延了,我祖父和我的一個哥哥死于鼠疫。

日本人攻陷常德那一年,百泰堂百分之八十多的貨物毀于戰火,百泰堂差不多只剩下幾幢房子了。我父親在逃難路上被日本人打死了。

我二十歲時離開百泰堂,從常德城里嫁到了漢壽縣蔣家嘴鎮。我夫家姓蔣,在當地是大戶人家。我丈夫是黃埔軍校五期畢業,在國民黨軍隊中當營長,我跟著丈夫四處漂泊,生下了五個孩子。

解放前夕,我丈夫負傷了,我隨他回到了漢壽縣老家。土改那年,我夫家徹底破了產。劃分成份時,村子里還是蔣姓的堂兄掌權,我夫家當時已經沒有田產,只剩一棟老宅,按理應該劃分中農。但是,這們掌權的堂兄出于一番好意,將我夫家劃為破落地主,因為破落地主可以分到田土。

不過,他沒有想到,這個“破落地主”的成份,以后會給我們一家帶來終身的厄運,不僅讓我擔驚受怕一輩子,還危害到了我的子女。

很快,蔣家嘴土改時的打人殺人,就嚇得我們晚上睡不著。有的地主被吊在樹上打,有的在批斗時,被臺下的群眾用扁擔打死。還有的地主被用麻袋裝起來,綁上大石頭,沉到了江里。

我丈夫從小在外面讀書,后來又在外面當兵,他這個“破落地主”在當地沒有民憤,更沒有血債,我這個地主婆雖說是蔣家嘴的媳婦,但在那里住的日子并不多,與當地人無冤無仇。不過,我們還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們的五個孩子也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最后,我決定將全家遷往常德。

常德娘家沒有我們的住處,百泰堂的房子已經被我的哥哥嫂子們占據了,我們只好在德山租一處房子住下來。但是,一家人生計沒有著落。我丈夫身有傷病,再加上他面子薄,放不下架子,找不到事做。全家靠我四處行醫糊口。后來我一狠心,把我的兩個女兒放到窮人家去做了童養媳。

常德城里搞公私合營的時候,我靠著娘家的關系,進了中醫院工作,分配在制藥室上班。當時,我萬分高興,心想:“我一定要好好珍惜這份工作,再也不要去當游醫了。”

有一天,我和幾個職工正在制藥室制藥,忽然有幾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人指著我手里的白芍說道:“呵,這白術看起來很地道啊。”

我糾正他說:“這不是白術,這是白芍。”

那個人怔了一下,說:“看起來明明就是白術嘛,怎么會是白芍呢?”

旁邊有人向我使眼色,可我還是說:“白芍就是白芍,怎么能說成是白術呢?這是中藥,不能隨便混淆的。”

那個人笑了笑,說:“你呀,你真是內行人。看來,我是個外行。”說完,他走了出去,其他幾個人也跟著走了出去。

我旁邊的一個職工小聲告訴我:“這個人是新來的中醫院書記,你怎么能跟書記頂嘴呢?”

我滿不在乎地說:“他說錯了嘛。藥可是人命關天的東西,出不得半點差錯。”

沒想到,從此以后,我經常處于緊張的人際關系之中,醫院的領導經常在大會小會上含沙射影地批評我,醫院的職工一個個見了我,臉上都會露出異樣的神色。

后來,運動來了,我被勒令站在臺上挨批斗,頭上戴著一頂用報紙做的尖尖的高帽子,上面寫著“地主婆”、“壞分子”。有人高呼口號:“這個國民黨軍官太太,反動軍官家屬,她不老老實實,我們就叫她滅亡!”

我的小女兒就站在臺下陪斗。醫院的職工在發言中,還把我小女兒牽扯進去了,她們說:“這個地主婆,以前四處當游醫,賺了很多錢,她的女兒穿的都是絲綢衣服,從小過的就是資產階級生活。”

后來,批斗會升級了,我在批斗會上被人打了耳光,嘴角流血了,我戴的高帽上寫有“五類分子”這個新的封號。

我這個“五類分子”受到政府的管制,經常要到派出所去接受訊問。

在中醫院過得很壓抑,我干脆辭去了醫院的工作。

這一年,我的丈夫去世了,撇下我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我該怎么活呢?

我母親看我處境艱難,就讓我帶著小女兒從租住的德山,搬到了百泰堂老宅。這老宅里住著好幾戶人家,他們都不歡迎我的到來,說什么“潑出去的水怎么往回流?”

我的幾個嫂子天天指桑罵槐,希望把我和小女兒逼走。

在這個時候,我的小女兒又給我惹禍了。有一次,她把我的銀飾盒拿出來玩。銀飾盒里有一個玉鐲子和一個金鏈子,鄰居家的孩子看見了,就告訴了她家里人。她家里人就跑到派出所去舉報,說我家里藏有黃金。

派出所的人跑來了,把百泰堂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搜到任何值錢的東西。他們把我抓到派出所拷問了好幾天,說我丈夫在國民黨部隊當營長,在蔣家嘴一定藏了不少黃金。

從派出所回來,我把小女兒狠狠打了一頓,掃帚都被我打斷了。

百泰堂的人再次聯合起來,威逼我母親,要把我和小女兒趕走,

說我這個地主婆“把百泰堂染黑了。”

我只好帶著女兒搬了出來,重新開始租房住了。

三年苦日子到來了。我在常德縣農村四處當游醫。到處都是餓得浮腫的人,我想起了祖父當年對我講過的話。我開始吃南瓜藤,吃棕櫚樹籽,吃土茯苓,我還把這些東西帶回來給我的兒女們吃。

我的大兒子在蔣家嘴造紙廠謀得了一份工作,他在那里談了個女朋友,女朋友是貧下中農的女兒。我大兒子是地主子弟,能娶上貧下中農子弟,我認為這是天大的喜事。女方家邀請我這個未來的親家去作客。

我到了蔣家嘴,大兒子帶我去他女朋友家。沒想到,大兒子卻把我帶到了我自己的婆家。

我問大兒子:“怎么把我帶回自己家里來了?”

大兒子說:“這里以前是你的家,土改時,這棟房子被分給我現在的岳父了,所以,這里現在不是你的家,是你親家的家了。”

走到老屋前的沅江邊,看著這棟氣派的老宅,我的心情就像沅江水一樣不平靜。我想:“三十多年前,我這個常德城里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就是坐著花轎嫁進了這棟房子里的呀。那時候,我是這棟房的女主人,我在這里侍奉公婆,在這里生下了五個孩子。現在,丈夫死了,兩個女兒也送人了,我自己居無定所,無家可歸。自家的房子怎么就成了別人的呢?”

我的親家知道我曾是這棟房子的主人,可他們接待我時,絲毫也沒有不安和尷尬,心安理得地以主人的身份招呼我。親家公笑嘻嘻的,兩顆爆牙露在外面。我想:“當年,他大概就是憑著這兩顆爆牙,把我的老宅挖走的吧。”

我的大兒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在我耳邊悄悄說:“我選擇跟這戶人家結親,目的就是要把我家的房子奪回來。”

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

居委會的陳主任每天到我家訓話,要我小女兒下鄉。我小女兒躲了起來。陳主任找我要人。我不交人,她就收繳了我家的購糧證,停止了我家的口糧供應。這一招最狠毒。沒辦法,我小女兒只好下鄉了。她到桃源縣的菖蒲公社插隊落戶。

不久,我得到了一個新的封號,叫二十一種人。常德城里的游街,示眾,每一次都少不了我。城里十天一次戒嚴。每次戒嚴之前,都要把二十一種人從睡夢中拖出來,集中關押,不準交頭接耳,不準亂說亂動。

在屋里蹲了一夜,第二天開始游街示眾,脖子上掛一塊大牌子,上面寫明各人的身份:地主婆,反革命,牛鬼蛇神,孝子賢孫......男人頭上戴一頂高帽子,畫上鬼臉,女人們被剪成了陰陽頭。

我們這些人被綁著雙手,用一根長繩子串成一行,在大街上示眾。冬天,我們打著赤腳,走在鋪著薄冰的路上,腳板鉆心般疼。夏天,頭頂烈日,打著赤腳,走在半融化的柏油路上,腳下發出吧噠吧噠的聲音,腳板上的皮被一塊一塊扯了下來。

由于二十多個小時水米未進,有好幾次,我暈倒在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訕笑說:“看哪,這不是當年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嗎?她現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后來不搞游行示眾了,來了一個新運動,叫遣送回原籍。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常德人不能在常德呆了,作為二十一種人,我被遣送回我的婆家———漢壽縣蔣家嘴。這里本是我的家。土改時,因為害怕,我離開了這里,如今,我又被強行遣送回到了這里。

這里已經沒有我的住處,我只能住在生產隊的牛欄里。社員們見了我,都說:“還鄉團又回來了。”

我的親家公對我說:“你又跑回來干什么?想反攻倒算?還是惦記著你家的房子?”

隔三岔五地召開斗爭大會。我同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沾親帶故,可開起會來,這些族親們一點也不手軟。

有一次,在斗爭會上,我親家公對社員們說:“這個地主婆這一次回家,是來找她公公埋在地下的變天帳的,誰分了她的田,誰分了她的房,她將來都會要跟我們算總帳的。”

大家聽了,一擁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踢。我親家母從茅廁里舀來了一端子大糞,笑嘻嘻地對我說:“這大糞是你當年住這里時留下的,你把它吃回去吧。”

我不吃大糞,死死咬緊牙關。有人跑回家,拿來了火鉗,撬開了我的嘴,把大糞灌進了我的嘴里......

散會后,我獨自到沅江邊去漱口。望著滔滔沅江水,我真想跳進江里一死了之。這時,我想起了祖父對我說過的話:“娥姣呀,你是享受過十年好日子的,以后吃點苦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

我要活下去。

但不能呆在蔣家嘴這個地方了。

我開始逃亡,一邊逃亡一打聽,看看哪里有合適的人家,我要找個成份好的人家重新嫁人。最后,我逃到了軍山鋪公社,在一戶瞎了一只眼睛的獨眼龍貧農家里安了家。

沒想到,我在這個獨眼龍家里還是不得安生。只要喝了酒,獨眼龍就會把我按在地上,一只腳踩在我身上,笑嘻嘻地對我說:“聽說你原來是常德城里的富家千金?真是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想當年,我家里也有八十多畝水田,都被我賭博輸光啦,我現在成了貧農。我們家里有兩個階級,階級斗爭不留死角,我家里也要搞階級斗爭!你這個地主階級不許亂說亂動,必須乖乖聽我這個貧農階級的擺布。”

我最怕他喝酒,喝了酒,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干得出來,比如,他會騎在我身上,一邊用竹枝抽打我,一邊喊道:“快跑!快馬加鞭!”

有時,他還會一邊打,一邊痛哭流涕。

我被他打得渾身是傷。

唉,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呢?

我再次決定逃跑。為了不讓這個獨眼龍找到我,我想我不能再在漢壽縣呆了,我跑到了我小女兒插隊的地方。

我小女兒插隊的菖蒲公社,是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一條石板小路彎彎曲曲,環繞著這個小山村,三面都是高山,平時,外人很少到這里來,這里的人也難得到外面去。村前破廟的墻上,留下的還是當年土改時的標語。我想,躲在這個地方應該是安全的吧。

我住在我小女兒家。我小女兒家的隔壁也住著一位知青,這位知青的老娘被遣送到了這里。我不認識這個女人,也不想跟她多說話。沒想到,第二天,她主動跑來同我聊天。

她說:“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你不就是百泰堂的嗎?哎呀,那個時候,你可不得了喲,在上學路上,我同幾個小伙伴,遠遠地跟在你后面走。你一路走,一路剝糖果吃,把糖果紙隨手往地上扔。我們幾個悄悄把它們撿起來,貼在嘴邊,舔那上面的甜味。哎呀,我現在還能聞到那股濃濃的奶香味呢。我們眼紅得要死呢。只有百泰堂的千金,才能吃得起這么高級的糖果。你那個時候啊,走路時,頭昂得高高的,對旁人看都懶得看一眼,哪里會曉得有人撿你的糖果紙來舔呢?”

我一點也記不起吃糖果的事了。

她又說:“我們家那時也是開藥行呢。你還記得嗎?你父親當年把其它幾家藥行的參茸等名貴藥材買去,擺在百泰堂的玻璃櫥柜里,標明售價,讓顧客明白你們的售價比我們家藥行的價格便宜。哎呀,你父親這一招好毒啊,把我家藥行的生意都搶光啦.......”

這件事我倒是有印象。我記得祖父曾經勸阻過父親,但我父親堅持要這樣做。

我在小女兒那里沒住兩天,漸漸地,我感到情況有些不妙。生產隊的知青,原來見了我都熱情打招呼,現在見了我都不理我了。生產隊的社員見了我,也像見了怪物一樣。我小女兒也問我:“媽,我外公是不是發過國難財?”

我莫名其妙:“什么國難財?”

我小女兒說:“這里的人私下里議論,說我外公在常德濱湖地區發洪水的那一年,故意抬高價格,售賣百泰堂研制的散疫丹,發了一筆橫財。還有,我外公的百泰堂藥行被顧客稱為‘漆黑店’,賣劣質藥材害死過人......”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民國二十年,洞庭湖濱洪水泛濫成災,時疫流行,我祖父派出店員,深入災民家里,免費贈送“散疫丹”。同時,還把藥送到各慈善堂,讓他們代我們廣為散發,不取分文,救了不少人的命。這在當年,是常德城里人人稱頌的一件善舉,現在怎么成了發國難財呢?

很快,大隊民兵開始找上門來,問我丈夫是不是因為罪大惡極而被人民政府處決了?

我的胸口又開始怦怦跳了起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隔壁那個婆娘造的謠。可是,我現在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呀。

第二天清早,我小女兒到田里出工去了,我還在床上睡覺,房里忽然闖進了幾個孩子,每人手里拿著一根竹條,朝我的床上抽打,一邊喊道:“地主婆,睡懶覺,剝削人,罪難饒,打死你這個黃世仁!打死你這個彭霸天!打死你這個南霸天!......”

當天下午,階級斗爭現場會就在田間舉行。生產隊強令我掛上一塊木牌,跪在水田里。

我一直跪到天快黑。

生產隊長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女兒不聽話,嘴巴比劉胡蘭還能說。我好心勸她嫁給我侄子,她竟然嫌我侄子文化低!哼!斗爭大會明天接著開,一直開到你女兒答應嫁給我侄子為止......”

我知道我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了。等天一黑,我就開始逃跑了。菖蒲那個地方的山真多。我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著,半夜里,我迷了路,在大山里轉來轉去,又累又餓。實在走不動了,我就靠著一棵大樹坐著。無名鳥發出一聲聲疹人的叫聲。

我想:“會不會有狼過來呢?”

我又想:“唉,叫狼吃了正好,反正這個世界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又開始繼續逃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哪里偏僻,我就往哪里躲。有時睡在山洞里,有時睡在社員的屋檐下。餓了就跟好心人討口飯吃,或是在山野采些野果。遇到有病人的人家,我會幫病人看病。病人的家人為了答謝我,會給我一小包米,或是幾個紅薯,幾個包谷,甚至會留我在他們家里住一晚。

有時遇到民兵查證明,他們會把我抓去關幾天,最后又只好把我這個老婆子放了出來。出來后,我又繼續流浪,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我再也沒有想過要回常德。在橋下的涵洞里,我睡得比在常德城里還要安穩。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有一次,我流浪到了安鄉縣安全公社。在長樂大隊,有一位老婆婆,頭和腰都無法伸直,身子長年蜷縮著,我拿出隨手帶的不銹鋼針,給她扎了唇中、三陰交、腎玉這三個穴位,病人很快就可以站起來了。

一個十多歲的姑娘,乳房糜爛。我采來芙蓉花,搗碎后敷在她的患處。不久,這個姑娘的乳房就好了。

在榆樹生產隊,有一個婦女牙疼得睡不著。我就到田野里去捉來幾只癩蛤蟆,用刀刮它們的眉棱處,那里會滲出少許桔黃色的漿液。我把這些漿液收集在酒盅里,再把漿液曬干,制成了蟾蜍酥。我把蟾蜍酥放進那個婦女的牙洞里,那個婦女的牙就不再疼了。

我在安全公社有了名氣,許多社員都來找我看病。從社員的口中,我得知這里有個朝鮮女人,她患氣管炎好多年了。他們問我敢不敢給她看病。

我問:“為什么不敢給她治病?”

他們說:“這個朝鮮女人是個女特務。”

又有人說:“其實她在日軍中當過慰安婦,是個婊子。”

這個朝鮮女人引起了我的強烈興趣,我找到她家,發現她同安全公社本地女人并沒有什么區別。她個子嬌小,頭發花白,慈眉善目,完全不像四十多歲的女人。她說安鄉話跟當地人說得一樣。

我問明了她的病情,告訴她一個偏方:用剛出生的乳豬,伴冰糖蒸熟后服用。她用我的偏方治好了氣管炎。很快,我和她成了朋友,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去她家坐坐,聽她聊她的身世。她也樂意跟我講她的經歷。

她叫金姬順,十二歲時隨父親來到中國沈陽,進了日本人創辦的“朝日女校”讀書。畢業后,被分配到“南滿鐵道醫院”擔任助產士。后來,經過一個朝鮮技工的介紹,認識了在國民黨部隊當排長的吳連長。遼沈戰役后,國民黨駐東北的軍隊土崩瓦解,吳連生決定離開國民黨部隊,他帶著金姬順,回到了湖南安鄉老家。

在安鄉老家,農村缺醫少藥,婦女生孩子都是土法接生。有一天,鄰居有一個孕婦生孩子,由于難產,痛得哭天喊地。金姬順采取人工引產的方法,使孩子順利分娩。

不過,嬰兒降生后仍處于窒息狀態,不哭不動,全身發紫。按照當地的舊習,這樣的嬰兒是要當作死嬰埋掉的。金姬順卻沒有放棄。她先是口對口地為嬰兒作了人工呼吸,再用手輕輕扣出他嘴的血塊,然后倒提著他,在他屁股上連擊兩掌,嬰兒終于哇地一聲啼哭起來。

這次接生讓金姬順名聲大振,遠近一帶的產婦都喊她接生。當地人都夸她:“想不到這個外國人還是個送子觀音。”

不過,她當“送子觀音”的風光日子沒過幾年,厄運就開始降臨了。在反右運動中,她的丈夫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她成了反革命家屬。

接下來是三年苦日子,公共食堂里頓頓都是紅薯湯。她餓得走路搖搖晃晃,得了“夜盲癥”,手上的青筋凸出來,臉上只有骨頭沒有肉。她剛出生的女兒沒有食物吃,餓死了。

熬過三年苦日子之后,接下來就是“四清”。“四清”清理出了她這個女特務。工作隊的人在她房前屋后挖地三尺,想要找出發報機。生產隊的孩子用彈弓射她,一邊喊道:“女特務,你把發報機藏在哪里了?趕快交出來!”

這些孩子,有好幾個出生時都是她接生的。

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最讓金姬順搞不懂的就是這“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階級斗爭。

有一次,她悄悄問我:“你說說,上面號召我們搞階級斗爭,到底是要下面的人真搞呢,還是假搞?”

哎呀,到底是個外國人,思路跟中國人就是不一樣。我頭一次聽到這樣奇怪的問題,感到莫名其妙。

她又說:“要是真搞呢,就認真地搞,扎實地搞。要是假搞呢,那就當是演戲,好好地演。問題在于:有時候看起來是像在真搞,結果卻是在演戲;有時候看起來像是演戲,結果卻讓人死不瞑目。你永遠琢磨不透這階級斗爭什么時候是真搞,什么時候是假搞。”

她給我講起了她第一次參加萬人斗爭大會的情景——

那天清晨,我家屋檐下的喇叭里就反復廣播著一個通知:今天將舉行全公社萬人批斗大會,全公社每個社員務必按時參加,缺席者按現行反革命處理。這個通知嚇得我和吳連生瑟瑟發抖,早飯都吃不去。

早飯后,公社直屬連的基干民兵們,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我家。他們先是在禾場上高喊一通口號:

“打倒歷史反革命分子吳連生!”

“打倒朝鮮女特務金姬順!”

我和丈夫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民兵們用棕繩把我倆捆上。這次捆綁跟以前不同,這次把我們包粽子一樣,橫七豎八,捆了一道又一道,然后,押著我們跌跌撞撞走向萬人批斗大會會場。

大會是在一個山坡下舉行的,這次批斗大會比生產隊、大隊的批斗會氣派大得多。黑壓壓的人群漫山遍野,老人和孩子們都來了。會場上空始終回蕩著讓人亢奮的語錄歌。主席臺上方掛著“斗爭大會”四個嚇人的大字,會場兩邊掛著巨幅標語:

砸爛黑五類的狗頭!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人群中有一個穿軍裝的男人,他站在一張桌子上,手持喇叭,惡狠狠地指揮著各個大隊社員應該站立的位置。

批斗大會開始了。

第一項議程當然是由大會主持人高聲宣布:“把黑五類分子押上臺來!”

于是,基干民兵們把我們押上主席臺。當我們一個個魚貫上臺時,廣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口號聲。我們被勒令跪在臺上,低下“狗頭”。

公社革委會的馬主任開始講話了。我看不到他的模樣,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無限的憤怒和無比的仇恨,他氣憤得說不出一句一句完整的句子,從他嘴里嘣出的只有一個一個的詞語。他每說出一個詞語,就會揮拳在桌子上狠狠地砸一下。桌子上擺放著的話筒,就會把他砸下的這“咚”的一聲無限放大,傳到會場四周高懸的喇叭里去。四周的喇叭再把這“咚”的一聲無限放大,傳到天空,傳到山上,然后再回蕩到我的耳鼓里。

每當這“咚”的一聲砸到我耳鼓里的時候,我的心就會揪緊,停止跳動。

馬主任咬牙切齒,歷數著我們這些階級敵人的一樁樁罪惡:

“頭上長瘡!咚!——”

“腳底流膿!咚!——”

“想復辟!咚!——”

“磨刀霍霍!咚!——”

“毒如蛇蝎!咚!——”

“火燒芭茅心不死!咚!——”

在我的想像中,他的樣子應該像一個喝了兩斤白酒的狂怒之人,滿臉通紅,雙目圓睜,脖子上的青筋有烏梢蛇那么粗,牙齒咬得格格響,隨時準備撲上去,把他眼前的黑五類撕成碎塊,然后一塊又一塊把它們生吞下去。

又或許,他像一個在荒島上孤獨生活了幾十年的落難者,他已經有幾十年沒有說話了。突然,他發現一條滿載游客的航船正從遠處駛過。他向船上的人高呼,他想向他們表明:他需要說話。他還能夠說話。他急需他們來拯救他。

聽著他那聲嘶力竭的尖叫,我心中感到一陣陣愧疚:都怪我們這些十惡不赦的階級敵人啊,要是我們這些黑五類沒有犯下那些滔天大罪,他會這么憤怒嗎?他的憤怒是我們這些階級敵人招來的啊。

有時,我又會在心中暗暗同情他。他憤怒了這么久,他不累嗎?他吶喊了這么久,他不需要歇一歇,喝口水嗎?他把嗓了喊啞了怎么辦?

馬主任講了兩個小時,他的拳頭也在桌子上砸了兩個小時,我的耳朵也被“咚!——”了兩個小時。馬主任終于結束了他的講話。他累了。

批斗大會的最后一項議程是:全公社的一萬多名社員,包括老人和孩子,排成整齊的隊伍,依次從我們這些黑五類面前走過,每個人在經過我們面前時,都要指著我們吼一聲:“罪該萬死!”

然后狠狠地跺一腳:咚!

最后輕蔑地吐口水:“呸!”

大會結束之后,我們這些黑五類正準備回家時,忽然有兩個民兵來到我面前跟我說:“你還不能走。馬主任要對你這個外國女特務訓話。”

我丈夫望著我,滿眼驚恐。

民兵押著我來到了馬主任的辦公室門外,一個民兵看著我,另一個民兵進去報告。辦公室的門和窗都是敞開著的,我看到一群人把馬主任圍在中間。馬主任滿面紅光,神采奕奕。

馬主任說:“今天的斗爭大會開得很過癮,比喝了茅臺酒還要痛快!”

他旁邊的一個干部說:“你今天的報告作得很有氣勢,雷霆萬鈞,大長了無產階級志氣,大滅了階級敵人威風。”

另一個干部說:“最后一個環節:萬人唾罵,這是只有馬主任才能想出來的精彩華章。別的公社開斗爭大會,絕對想不出這樣的妙招。”

民兵把我帶進辦公室。

馬主任一看到我,立刻笑容滿面,與剛才主席臺上的那個兇神惡煞的馬主任判若兩人。他對我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我沒聽懂。

他說:“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作‘千夫所指,無疾而死。’今天,你遭受的不是千夫所指,而是萬夫所指,可你沒死,還活得好好的,這說明你這個女特務生命力很頑強。你知道嗎?過去我們大多數中國人,只有在電影銀幕上才能看到女特務,而此刻,一個活生生的女特務,而且是外國女特務,就站在我面前,我很激動。有你這個女特務在主席臺上跪著,我今天做報告做得特別興奮,特別來勁!”

旁邊一個干部說:“電影里的女特務都是穿旗袍的,可惜這個女特務穿的是大褲腳。”

馬主任指著我的褲子說:“你不應該穿大褲腳嘛。你們朝鮮的金日成主席說過:朝鮮女人都不應該穿褲子……”

看到我和在場的其他人都驚訝得目瞪口呆,馬主任又笑瞇瞇地緩緩說道:“你們朝鮮的金日成主席說:朝鮮女人都不應該穿褲子,而應該穿裙子。”

在場的人都笑了。

馬主任又指著我的褲子說:“你不應該穿褲子,而應該穿裙子。現在,我給你一個穿裙子的機會。”

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看到我臉上并沒有表現出驚喜,他顯得有些氣餒。他說:“今天,我們接到通知,安鄉縣要舉行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匯演大比武,我們公社文宣隊必須要拿出有特色的節目。上次,我看了你們大隊文宣隊的一個節目,叫《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那個節目是你演的吧?很好嘛。你從哪里搞來的朝鮮服裝?是你從老家帶來的?”

我告訴他,朝鮮服裝是我自己臨時做成的。我扯了一些紗蚊帳布,把它染成紅、綠色,再把它縫成一條紅色的短上衣,一條綠色的裙子,還有兩條彩帶,把這些東西套在身上,我就成了朝鮮族的“延邊人民”了。

馬主任說:“別的公社演《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的演員都是冒牌貨,只有我們公社的演員才是正宗的朝鮮人。你雖然是個外國女特務,但我們中國的毛主席說了: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你現在可以為我所用。這段時間,你要同文宣隊好好排練,要為我們公社爭光。你這個正宗的朝鮮人表演的《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要是在匯演中沒有取得好成績,老子槍斃了你!”

說到這里,他將手槍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兩眼露出兇光,又恢復了他在批斗大會上的樣子。

我戰戰兢兢地離開了辦公室。

走到門外不遠處,我聽到馬主任在房間里對其他人嘆氣道:“這狗日的吳連生,他憑什么這么有福氣,竟然搞了一個漂亮的外國堂客!我們公社的女人,什么樣的我沒搞過?可我就是沒開過洋葷。你們說說看,這朝鮮女特務是什么味道?是不是跟長沙臭豆腐一樣,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我懶得再聽下去了,我為我今天在批斗大會上遭受的痛苦而感到委屈。我在心里想:報紙上天天講,階級斗爭是關系到紅色江山永不變色的大事啊,多么莊嚴神圣!可是,到了我們公社的馬主任這里,他怎么將階級斗爭跟臭豆腐扯到了一起呢?

有一個冬天的深夜,民兵們突然砸開我家的房門,把我和吳連生從被窩里揪了出來,還未等我們穿上棉衣,他們就把我們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后押著我們向外走去。屋外大雪紛飛,天地一片白晃晃的,我和吳連生凍得哆嗦,也沒敢問他們這是要把我們押到哪里去。我們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們這兩個黑五類經常被民兵押到某個地方,同全大隊或是全公社的階級敵人集中關押到一起。

但是,今晚似乎有點不同尋常,今晚他們押著我們朝一座荒山上走去。正感到疑惑時,忽然聽到我背后的兩個民兵悄悄議論:

“就在生產隊里處決不行嗎?為什么要跑到山上去?”

“在生產隊處決,誰給他們抬尸呀?再說,他們這些階級敵人的血有劇毒,會污染生產隊的稻田,將來種出來的稻谷也不能吃......”

啊,原來,他們這是要處決我們!我的腿一陣發軟,我丈夫一下子癱倒在地上,行進的隊伍停了下來。一個民兵用槍托捅了我丈夫一下:“起來!你這怕死鬼,這里不是你死的地方,你沒有資格死在這里。”

我丈夫嗚嗚地哭了起來。又有一個民兵用槍托打他。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變得勇敢起來。我走過去安慰丈夫說:“連生,起來吧,死就死吧,這樣的日子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你以前不是說將來我們要死在一起嗎?現在機會來了。”

吳連生沒有起來。兩個民兵只好拖著他的胳膊,像拖麻袋一樣向山上拖去。

我望著漫天的雪花,望著這白茫茫的世界,我沒有對死的畏懼,我想起了中國電影里無數的就義場面,我想起了劉胡蘭,江姐,我甚至想:我這樣穿著內衣內褲哆哆嗦嗦地死去,實在是死得太窩囊了,我要是穿著朝鮮族的裙子死去就好了,而且最好是死在一棵萬年松樹之下。

我吳連生到達了目的地。這里沒有電影里常出現的那種襯托先烈的青松,卻有兩個已經挖好的墓穴。

我丈夫咕咚一聲,自己主動滾到墓穴里去了。

兩個民兵把他拖了上來,踢了他一腳:“我們還沒有代表人民宣判你們的死刑,還沒有扣響正義的槍聲,你怎么就像癩皮狗一樣躲進去了?”

那一刻,我真有點恨我的丈夫,他把我們的英勇就義搞得太滑稽了,跟我從電影里看到的英雄就義場面相比,相差太遠!

一個民兵問我:“你有什么臨終遺言?”

我想起我的兒子此刻還在家中哇哇啼哭呢,我的眼淚嘩地涌了出來。我能給兒子留下什么遺言呢?讓他化悲痛為力量?讓他繼承我們的遺志?......不,不行。我覺得還是什么也不說。我惡狠狠地擦干了我那個不爭氣的眼淚——電影里的哪個先烈是帶著眼淚死去的?!

民兵們在我們前面站成一排,舉起了槍。

犧牲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了,我突然意識到我應該高呼幾句口號,于是,我高喊:“偉大的金日成同志萬歲!”

民兵們放下槍,走到我面前,踢了我幾腳,罵道:“這里是中國,金日成有什么資格稱萬歲?”

我又喊:“毛主席萬歲!”

他們用槍托砸了我幾下,罵道:“你這個朝鮮女特務,有什么資格喊毛主席萬歲?”

我靈光一閃,決定高唱《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這一回,他們沒有提出反對意見。我想讓丈夫跟我一起唱,可他一聲不吭。

民兵們重新舉起了槍,一個民兵高叫道:“預備——”

我繼續唱道:“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槍響了。我只覺得頭上有一陣風掠過,我倒在了地上。我以為我死了。我一動不動地躺著。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踢我,我睜開眼一看,民兵們在哈哈大笑,笑夠了,他們開始議論:

“這狗日的吳連生,他還在國民黨部隊當過營長呢,我們還沒開槍,他就嚇暈了。難怪國民黨打不過共產黨。”

“這個女特務真是視死如歸,大義凜然,跟電影里的先烈一模一樣。”

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責問他們:“你們剛才為什么不把我打死?”

一個民兵說:“今晚,我們幾個民兵武裝巡邏,巡了一個通宵,一個敵人也沒有發現,實在無聊,所以,把你們兩個拉出來搞了一場演習。你可別怪我們。通過這場演習,我們發現:吳連生真是個狗熊,他當反革命一點不冤枉。而你呢,你可真不像個特務,你像個先烈。”

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

又來新的運動了。

這一回的運動叫“一打三反”。上面派了工作組進駐我們生產隊。這一回的工作組,同以前的工作組也沒有什么不同,無非是開會,學文件,喊口號,號召社員們檢舉、揭發我們生產隊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我們生產隊只有我和吳連生這兩個階級敵人,所以,開會時照例把我們兩個押到臺上批斗一番。

不過,有一天晚上,吳慶生堂客的揭發,還是讓我和吳連生感到心驚肉跳。

吳慶生是我丈夫吳連生的堂兄,他們兩人的父親是親兄弟。吳慶生堂客是生產隊的接生婆,在我來這里之前,這一帶的產婦生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我隨丈夫剛到安鄉那些年,我和吳慶生堂客相安無事。在了解到我是個助產士以后,她還經常向我請教接生方面的問題。這附近的產婦生孩子時,有的人請她接生,有的人請我接生。

自從我被打成女特務后,這附近的產婦就不敢再請我接生了。吳慶生堂客對我的態度,也來了個大變臉。吳慶生堂客私下里四處造謠,說我原來是在日本軍隊里當妓女的,從頭到腳,都胺臟得流膿水。

這些我都忍了。誰讓我和吳連生是黑五類呢?

更可氣的是,吳慶生家里養的豬,經常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拱辣椒樹。我去找吳慶生堂客,陪著小心跟她說好話,讓她把家里的豬關好。吳慶生堂客笑嘻嘻地答應了,可是,她家的豬照樣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來。我撿起石頭,把她的豬砸跑了,這一幕被她看見了,她對我破口大罵。我回罵了她幾句。

沒想到,這次“一打三反”運動,讓她逮到機會了。她在斗爭大會上檢舉說:“那天,我家的豬拱了吳連生的辣椒,吳連生這個反革命一邊趕我家的豬,一邊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們這些貧下中農,人人都欺負我。 等蔣介石反攻大陸成功的那天,我要把你們這些貧下中農全部殺光!’吳連生堂客也在一旁幫腔說:‘我日夜盼望著金日成主席帶人來拯救我,我要把安鄉縣的黨員、團員全殺光!’……”

工作組的人,還有生產隊的知青,覺得問題十分嚴重,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知青們個個義憤填膺,逼我交出發報機。我交不出,他們就對我拳打腳踢。

知青們到生產隊插隊之前,我參加過無數的斗爭會,但那些民兵、社員們從來都只是喊一喊口號,從來沒有人動手打過我。這一回不同,這一回知青們下了狠手,是真打,我被打得頭破血流。

斗爭會結束之后,吳連生就被關押在生產隊的“三忠于”室,由民兵日夜看守。我被放了回去,負責每天給丈夫送飯。

第一次去給丈夫送飯的時候,丈夫的神情顯得輕松,他同看管他的民兵有說有笑,他給他們講述他以前在國民黨部隊當兵的經歷。

在生產隊關了兩天之后,我丈夫被民兵押到大隊部去了。我去給他送飯時,看見他同其它各個生產隊揪出來的壞人關在一起。當時,他還安慰我說:“過不了幾天,我就會回去的。這里關了這么多人,政府還能把我們都殺了?”

再往后,我丈夫被關到公社武裝部去了。我去給他送飯時,看到他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對我說:“姬順,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

我安慰他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你還記得上次開萬人大會的情景嗎?還有,那天夜里,在山上,埋我們的墳坑都已經挖好了,結果呢,我們不是也活著回來了嗎?”

我丈夫苦笑了一下,說:“這一回不同,這一回是來真的了。文件上說的是:管,關,殺。就是管一批,關一批,殺一批。我大概是屬于‘殺’的那一批。”

我又安慰他說:“殺你干什么?你只是歷史反革命,又沒有現行破壞行為。”

我丈夫說:“你不知道,我們公社挖出了一個光復黨,公安局的人說我是光復黨的骨干分子.......”

我再次去送飯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我丈夫的尸體了。

我撲到丈夫身上,我沒有哭,我心中想的是:“這是真的嗎?我丈夫他是真的死了嗎?”

看守我丈夫的人告訴我:吳連生是光復黨的主要頭目,拒不交待光復黨的行動綱領,組成人員名單,畏罪自殺身亡。

我撫摸著丈夫冰冷的尸體,看到他的脖子上,胸部,大腿上,到處都是紫色,他是怎么自殺的?他真的死了嗎?

在埋葬了丈夫之后的好長時間里,我腦海一直盤旋的一個問題是:“我丈夫真的死了嗎?這一回,不是像上次在山上那樣的假槍斃?這一回是真的?這一回,是真真實實地在搞階級斗爭了?”

金姬順跟我說:“我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學會了講中國話,吃中國菜,干各種各樣的中國農活,但始終琢磨不透中國人的人心,不知道中國人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一回,金姬順和大隊的所有黑五類們,被民兵們押著在全大隊的各個生產隊游行示眾,一邊走一邊敲鑼。當隊伍走到一個水塘的塘基上時,有一個婦女想不開,卟嗵一聲跳進了塘里。金姬順大喊大叫,準備下塘去救人,卻被民兵拉住了。

民兵呵斥她:“你去救她干什么?她是個四處偷男人的女流氓,壞分子。”

隊伍停了下來,站在塘基上,安靜地望著水塘里那個女人上下撲騰,最后沉了下去。

金姬順忍不住哭了,民兵反而安慰她:“ 一個黑五類,死了反倒省事了,你有什么好傷心的呢?”

金姬順憤怒地質問:“當年,志愿軍戰士羅盛教,在下河救我們朝鮮落水兒童之前,是不是要先問清楚:那個落水兒童是什么階級成份?”

金姬順又說:“中國人變臉變得特別快,從慈眉善目到怒目金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平時,在生產隊出工時,社員們同金姬順嘻嘻哈哈,可是,一到了晚上政治學習的時候,社員們的臉就嚴肅起來,特別是上級派來的工作組主持會議時,社員們一個個避她像避瘟神一樣,臉上滿是凜然的正氣。當他們起來發言時,那些平時不太會說話的社員,都能搬出一大堆詞語,對她進行憤怒聲討。

大隊部放演過一部電影叫《賣花姑娘》。金姬順發現,自從社員們看過《賣花姑娘》以后,他們見了她,個個臉上都充滿了無限的悲憫。他們說:

“想不到朝鮮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想不到朝鮮的階級壓迫這么厲害!”

“朝鮮的地主比我們這里的地主狠得多了。”

就連害死金姬順丈夫的吳慶生堂客,也提著一籃紅薯,到金姬順家里來安慰她了。

吳慶生堂客扯起腰間的圍裙,揩著眼淚,哀哀戚戚地說:“我在電影里看到的女特務,都是穿著旗袍、吃著牛肉罐頭的剝削階級,我以為你以前在朝鮮過的也是這種腐朽生活。看了《賣花姑娘》,我才曉得,原來朝鮮人民比我們苦一萬倍!我一邊看電影一邊哭啊......”

金姬順還給我講過她在山上修大寨梯田的經歷。她說——

那一年修大寨梯田,幾個公社的社員集中在一起,苦干實干拚命干,開山挖土流大汗。所有的社員都實行軍事編制,全民皆兵,所有的領導都以軍職相稱。社員們按照階級成份編成一個個連隊,連長肩上斜披一條紅底黃線的綬帶,帶領連隊大干快上,勇奪紅旗,好不威風。

我所在的連隊是由成份不好的社員組成的,除了黑五類以及黑五類子女之外,還有中農、上中農及其子女。我們連的連長姓石。石連長對我們這個連是又愛又恨。恨的是,我們這個連階級敵人成堆,愛的是,我們這個連隊漂亮妹子成堆。我也感到好奇:為什么這些漂亮妹子大都是出生在黑五類家里?

各個連隊都是集中住在一起,睡的是大通鋪。石連長很喜歡到我們連隊的集體宿舍來,當然,他來我們宿舍是有充足理由的,那就是他常說的“培養女社員在學大寨工地上火線入團。”他是來找女社員談心的。

我注意到,他每次來,找的總是那幾個特別漂亮的妹子,其中一個最漂亮的叫桂花妹子。桂花妹子是上中農成份,她在大隊總是入不了團,很苦惱,這次到了工地,她希望能夠在這里火線入團。

石連長到我們宿舍來時,總喜歡搞突然襲擊。他走路像貓一樣,沒有一丁點聲響,他不喊門,不敲門,冷不丁就撞開門闖進來。姑娘們、堂客們正在用毛巾擦洗身子,猛一回頭,發現石連長就站在宿舍門口,她們嚇得雙手抱胸,驚慌失措地往床上躲。

因為我們連的社員出身不好,大家雖然對石連長心生不滿,但誰也不敢公開抱怨。

有一天早上,我們宿舍的桂花妹子突然大叫起來,說她挎包里的五元錢不見了。五元錢啊,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宿舍里立刻騷亂起來,大家紛紛幫忙尋找,找了半天,沒找到,桂花妹子哭著去找石連長反映去了。宿舍里的人一個個嚇得變了臉色。在這群女人中,我算是屬于見多識廣的。看到這些姑娘們驚恐的樣子,我就對大家說:“如果有誰撿到了桂花妹子的那五元錢,最好悄悄放回桂花妹子的挎包里。”

在晚上的政治學習會上,石連長聲色俱厲地敲著桌子吼道:“桂花的五元錢被盜了,從表面上看,這是一起盜竊案,從實質上看,這是發生在學大寨的工地上,所以,這是一起破壞農業學大寨的反革命惡性案件,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現在,大家背靠背,每個人寫一張紙條,把你們知道的情況揭發出來,交給我來審查。”

第二天上午,石連長單獨找我談話。

面對他那滿臉又紅又紫的麻子坑,我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石連長說:“你是自己主動認罪,還是讓大家來揭發你的罪行?”

我說:“我沒有干壞事,為什么要認罪?”

石連長拍了拍手,滿意地笑了,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主動認罪。所有的人都在紙條上檢舉說,是你金姬順偷了桂花的錢,你不認罪,正好。我原來還擔心今晚的政治學習相當乏味呢,現在好了,有了你這個主角,今晚的政治學習有好戲看了。”

當天晚上,工棚外的北風刮得嗚嗚響,工棚內的斗爭會開得如火如茶。這次斗爭會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斗爭會。以前的斗爭會,參加大會的大多是貧下中農,挨批斗的只是少數幾個黑五類。以前的斗爭會上,貧下中農雖然口號喊得震天響,但真正動手打人的不多。

今晚的斗爭會是黑五類斗黑五類,是大多數黑五類批斗我一個黑五類。黑五類唱起了主角。這些平時挨批斗的黑五類一旦當上了主角,表演欲望特別強烈,口號喊得比貧下中農響,動手打起人來,都是往死里打。一個地主婆表現得特別積極,她撲上來揪我的頭發,罵我:“連日本皇軍都敢偷的婊子,你會不敢偷五元錢嗎?”

雖然被這些黑五類打得鼻青臉腫,其實,我也還是挺能理解這些黑五類的。她們長期受壓迫,今天終于可以欺壓別人了,這樣的機會,只怕是鐵樹開花,千年難得一回。

她們有什么理由不緊緊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呢?

我們連隊有個姓劉的婦女,她原來是在安鄉縣城里當老師的。她那個學校的校長,經常找一位單身女教師到他辦公室談心,總談到深更半夜。那位單身女教師很害怕,偷偷找這位劉老師哭訴過好幾次。

劉老師聽了氣憤不已,決心拯救這個遭到騷擾的單身女教師。她向上級寫了檢舉信。沒想到,這封檢舉信最后落到了校長手里。校長從她的信中找到了她“對現實不滿”、向黨發進猖狂進攻的句子,把她打成了右派。

不久,她丈夫也同她離了婚。

這位劉老師在工地干活時,總喜歡同我搭檔,我挑土,她鏟土。她經常纏住我,問一些朝鮮的事,如“在你們朝鮮也劃右派嗎?朝鮮也有黑五類嗎?朝鮮也搞階級斗爭嗎?”

有時候,趁著四周無人,她會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唉,我怎么就這么傻呢?原來,我還想拯救別人呢。沒想到沒有救起別人不說,自己反而跌到了井底下!”

接著,她便是一聲仰天長嘆:“唉,什么時候,我才能攀上一根繩子,從這井底爬上去呢?”

就是這個劉老師,在斗爭會上打我最起勁,她用腳踢我,專揀要命的地方踢。

旁邊的人給她喝采:“踢得好!踢死她!她不承認就踢死她。”

我倒在地上,用雙手抱住頭。我想:“今晚我是挨不過去了。就算不被打死,也會被打成個殘廢人。我丈夫不就是因為不肯承認光復黨的事,才被折磨死的嗎?”

于是,我只好懇求道:“你們別打了,桂花的那五元錢是我偷的。”

我的話音一落,屋子里響起一片歡呼聲。

石連長叫人把我扶起來。他一邊檢查我身上的傷情,一邊惋惜地嘆氣:“唉,你要早點承認,不就可以免去這頓皮肉之苦嗎?中國有句俗話,叫做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看來你還真個外國人。你也不想想:所有人都檢舉說是你偷的,你卻不肯承認是你偷的,那豈不證明我們所有人都錯了嗎?你這不是犯了眾怒嗎?所以呢,我呀,還要好心好意地再教你一句中國話。你可一定要記住喲,這句中國話叫做:眾怒難犯。”

因為我偷了錢,我的頭上又多了頂帽子,叫做壞分子。

石連長決定對我實施監督改造。所謂監督改造,就是在我勞動時,旁邊有一個人時刻看著我。

石連長經過一番精心挑選,決定派細妹子來負責監督我。

在工地上,我同細妹子比較談得來。細妹子的床緊挨著我的床,她經常同我說一些悄悄話。細妹子告訴我,她的家庭出身是中農。小時候,她以為自己是貧下中農中的一員,后來,她才知道中農還分好幾檔:下中農,中農,上中農,只有“下中農”才是“貧下中農”中的一員,才是革命的依靠對象。而中農、上中農并不屬于貧下中農,僅僅只是革命的團結對象。

讀小學時,因為是“中農”,她沒能加入少先隊;讀初中時,因為是“中農”,她沒能加入共青團。學校的老師告訴她:入少先隊,入共青團,入黨,這是一個人政治生命中的三大雄關。如果一個人不能邁過這三大雄關,那么,這個人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她對此深信不疑。

為了入團,她曾一次又一次寫申請書,結果總是通不過,她因此不知道哭過多少回。

這一次,到了學大寨工地,聽說可以在工地上火線入團,她欣喜若狂,她拚命積極表現,想引起石連長的注意。可是,石連長好像對她視而不見。

每次到宿舍來找女社員出來談心時,石連長總是只找那幾個長得漂亮的,他找得最多的是桂花妹子。他從來不找相貌平平的細妹子。細妹子也曾主動找石連長匯報自己的思想,但石連長總是借口說自己很忙,這讓細妹子又苦惱又著急。

現在,細妹子的機會終于來了。第二天上工的時候,石連長把細妹子叫到我身邊,對她說:“現在,共青團考驗你的時候到了!我知道你同金姬順關系好,你們倆經常在一起聊天。現在,我就派你來監督金姬順,只許她老老實實勞動,不許她亂說亂動。她要是有什么反革命言行,你要記在心里,到了晚上政治學習會上,你再向我匯報。以后,每天晚上的政治學習會就全靠你了。你匯報的材料越精彩,政治學習會就開得越精彩;你匯報的材料越精彩,你入團也就越快。”

聽完這話,我看到細妹子兩眼放出了光彩。

監督改造開始了。右派分子劉老師昨天踢得我全身是傷,今天我卻仍然必須同她搭檔:她鏟土,我挑土。細妹子曾是我的知心朋友,今天卻要監督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挑土走到哪里,她就端著步槍跟到哪里。

這樣的勞動讓我既尷尬,又壓抑,一分鐘都顯得無比漫長。

可是劉老師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她的臉上是那種幸福又自豪的神情。也許,我這根“繩子”雖然沒能讓她從井底爬上來,起碼暫時也讓她可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氣吧。

看到我這個外國特務現在比她這個右派分子更加不幸,她感到了某種滿足。

曾經說話輕聲細語的細妹子,現在變得高聲大嗓了。當我向她提出要去喝口水時,她厲聲喝道:“跟我說話之前要先喊報告!”當我提出要去解手時,她瞪著眼睛罵道:“懶驢懶牛屎尿多。你就不能忍一忍嗎?”

從親密朋友轉為仇敵,她的臉色轉換得那么自然而然,絲毫不覺得難為情或是尷尬。

我同劉老師、細妹子三個人在一起的這種場面,是石連長特意安排的,當然也是他樂于看到的。他不時走到我們這邊來,看到細妹子指著我尖聲訓斥,他假裝用手去捋胡子,實際上是為了掩飾他嘴角得意的奸笑。

有一回,好不容易獲得了細妹子的批準,我獨自走到一個山坡下去解手。解完手之后,我抬頭一看,猛然發現山坡上有一顆臘梅樹,樹上開出幾枝梅花。梅花?我的思緒跳回到了我故鄉的田野,山坡,眼前的梅花讓我想起了朝鮮的金達萊。小時候,我在故鄉的山野間游玩,經常采摘金達萊,把它們采回家,插到花瓶里。

我突然強烈地思念起我自己的故鄉來了。我回想起自己在中國的這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我活得多么艱難!要是在自己的家鄉,我會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我嫁到中國來,是不是一個錯誤呢?

我把臘梅花摘下來,放到嘴邊,深深地嗅了幾下,把它的香氣一直吸入到我的肺腑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

看到臘梅花,

我想起了金達萊;

想起了金達萊,

就想到了我的家......

突然,一陣恐怖像閃電一般襲來,我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轉身往山坡上望過去:在灰蒙蒙的天際間,每個社員都在揮汗如雨地勞動著,劉老師和細妹子兩個人都背朝著我,她們好像在談論什么好笑的事情,我能聽到她們的笑聲。

我稍稍安下心來:我剛才唱的聲音很小,只是輕輕地哼唱,她們大概沒有聽見我的歌聲。

我爬上山坡,走到她們身邊,拿起扁擔,準備重新開始挑土。可是,細妹子把我攔住了,她異常嚴厲對我說:“剛才,我聽到你唱歌了。”

我的心陡地揪緊了,我說:“我沒有......我是咳嗽了兩聲......”

細妹子呵斥道:“你還敢狡辯!你剛才不僅唱歌了,而且唱的還是黃色歌曲!別人都在勞動的時候,你以解手為借口,躲到一邊唱黃色歌曲,你罪孽深重!”

劉老師在一旁拍手鼓掌,獰笑道:“好了,這下好了,細妹子今天有精彩材料向石連長匯報了,今晚的政治學習會肯定開得很精彩。”

她頗為得意地指著我說:“你以為你輕輕哼唱,我們就聽不見?老實告訴你:我們耳朵里的階級斗爭這根弦,繃得可緊呢。你剛才不僅唱了黃色歌曲,你還唱了反動歌曲,你唱的是:

滿山開遍了金達萊,

金日成將軍你快快來,

把我們從苦井里拯救出來......”

收工了,細妹子用槍押著我走回宿舍。以前,走在收工路上的時候,我和細妹子總是有說有笑的,今天怎么就變成了她押送我呢?看到四周無人,我忍不住問細妹子:“你真的要把我今天唱歌的事向石連長匯報嗎?”

細妹子說:“那當然。不匯報,晚上的政治學習會怎么開?不匯報,我怎么能火線入團?”

暮色越來越濃了,想到今晚的政治學習會,我不知道會不會又挨打,看見遠處宿舍隱約的燈光,我的心又揪緊了,我真想蹲下來大哭一場。

細妹子在后面催促我:“慢慢騰騰地干什么?未必你還想逃跑?”

我說:“到處都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只是覺得自己太冤了。”

細妹子問:“你冤什么?”

我說:“難道連你也相信是我偷了桂花的那五元錢嗎?”

細妹子脫口而出地說:“你當然沒有偷錢。”

看見我驚訝地瞪大眼睛望著她,細妹子又補了一句:“因為桂花根本就沒有丟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細妹子:“你是說:桂花假裝說她丟了五元錢?”

細妹子點了點頭:“現在,大家都知道她丟錢的事是假的,只有你一個人蒙在鼓里。”

看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細妹子很是得意。

細妹子一得意,就忘記了她監督我的職責,又恢復了她以前對我推心置腹的樣子。她跟我解釋說:“石連長同我們連隊那幾位長得乖的妹子勾勾搭搭,你以為他不心虛?那幾個乖妹子是什么階級成分?黑五類子女!石連長同黑五類子女勾勾搭搭,他難道就不怕有人檢舉揭發他?……”

我感到疑惑:“他心虛,他心虛跟桂花妹子丟錢有什么關系?”

細妹子得意地笑了,說:“你這個朝鮮女特務,到底還是不了解我們中國人的心思。我告訴你:石連長和桂花妹子擔心我們連的人向上級檢舉他們,所以,他就同桂花妹子合演了這么一出丟錢的戲,來制造恐怖氣氛,讓我們連的女人們個個都提心吊膽。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叫做殺雞嚇猴。石連長就是要殺你這只‘雞’,來嚇住我們連隊這些‘猴’,讓我們誰也不敢去檢舉他。”

“可是,”我問,“為什么石連長要選擇殺我金姬順這只‘雞’,來嚇你們這些‘猴’呢?”

細妹子說:“你是黑五類,又是個外國人,還死了男人,在我們這里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所以,殺你這只‘雞’最容易,也最安全,不會招來報復。用我們中國的另一句俗話來說,這就叫做吃柿子揀軟的捏。”

“啊,細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知心妹子!像這種掏心掏肺的話,也只有你才肯講給我聽啊!”我激動又感動,差不多要撲到細妹子身上親吻她了。

細妹子調頭四顧,見周圍沒有外人,她把嘴巴附在我耳邊悄聲道:“我對你說了真心話,希望你也要對我講真心話,好讓我立下大功,火線入團。”

我問她:“你要我講什么真心話?”

細妹子用懇求的語氣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把發報機藏在哪里了?”

吳連生死后,金姬順一個人帶著兒子,日子過得很艱難,缺油少鹽是常有的事。有幾次,她沒錢買鹽,在家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到買鹽的錢,只找出了幾尺布票。她拿著布票到小賣店去賣,因為布票是不準買賣的,她只好先同小賣店的店主聊天。聊了好半天,才把話題慢慢繞到用布票換錢這方面來,最后,用每尺布票兩毛錢的價格成交。

金姬順拿著鹽離開之后,店主逢人就說:“那個朝鮮婆娘真不會過日子,就連換個布票,她也要講幾籮筐的廢話。換作別的堂客,一頭豬都喂大了。”

其實,店主不理解金姬順的難處:別的堂客成份好,用布票換錢時,可以實話實說。金姬順是什么成份呀,要是被告發,那是什么樣的結果在等待著她呀。

金姬順一個人又要出工,又要照顧孩子,一天到晚,累得喘不過氣來。有一天,她肚子疼得厲害,就跑到二里外的公社衛生院去看病。醫生說她沒什么大病,只是身體虛弱,缺乏營養。

插秧的時候,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的襁袍里,時間久了,她的腰疼得實在吃不消,就把孩子放到田埂上的籮筐里。有一次,孩子在籮筐里亂動彈,結果,籮筐滾到了水田里,孩子被泥水嗆得哇哇大哭......

孩子的身體總是不好,經常生病。有一回,兒子晚上啼哭不止,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人瘦得像根火柴。金姬順到處給他抓草藥,吃了也不見效。她帶兒子到公社衛生院去看病,衛生院的醫生對她說:“你兒子患的是疳積,我們這里治不好,你最好去常德治療。”

要去常德地區的大醫院治病,錢從哪里來呢?金姬順找到生產隊長哭訴,好話說盡,才從生產隊里預支了十元錢。從她家到常德,坐班車的路費是兩塊五毛錢。為了節省這筆路費,她決定搭便車去常德。

第二天清早,她就抱著兒子出發了。她走了九里山路,才走到通往常德的公路邊。為了討好司機,她花了兩毛錢,在小店里買了一包“沅水”香煙。

公路邊有個木材站,她恭恭敬敬地給木材站里的一位老師傅遞了一根煙。

老師傅接過煙,問明了她的情況,對她很是同情,滿口答應說“等一下有輛車要路過這里,我幫你說說好話,讓司機載你去常德。”

她滿懷信心地站在路邊等車。公路上的車一輛又一輛地呼嘯而過,就是不見一輛駛進木材站里來。

老師傅招呼她說:“你進來避一避風吧,外頭多冷。”

她抱著兒子走進木材站的辦公室,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剛同老師傅聊了兩句,她就看見一輛解放牌汽車,拖著滾滾黃塵開了進來。

老師傅指著她對那位汽車司機說:“這個堂客兒子生病了,要去常德治病,你幫個忙,拉她去常德吧。”

她也趕緊掏出“沅水”香煙遞了過去,司機用手擋開了她的煙,說:“我不去常德,我去漢壽。”

老師傅說:“你明明是去常德,怎么改道去漢壽呢?”

司機眼睛一橫,說:“老子去哪里,難道要聽從你的指揮?”說著,他開車走了。

辦公室里只剩下老師傅和金姬順母子,剛才還對金姬順噓寒問暖的老師傅,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他咳嗽了一陣,把一口痰惡狠狠地吐在了金姬順的腳邊。

金姬順只好抱著兒子到公路邊去等車。在呼嘯的寒風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招手,可是,沒有一車輛為她停下。兒子猛烈地咳嗽起來,不行,她不能再這樣站在這里吹涼風了。她只好又走進辦公室,把兒子放在辦公桌上,遞給老師傅一根煙,懇求他幫忙照看一下兒子。老師傅接過煙,一言不發。

她獨自一人走到公路邊,再去招手攔車。

很快,一輛大卡車在她身邊停了下來,司機把頭從駕駛室里探出來,笑嘻嘻地問:“你要去哪里?”

金姬順把香煙遞過去。

司機擋住了她的煙,說:“我只抽‘黃金葉’,從不抽‘沅水’。”

金姬順不覺心一沉,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要去常德,能不能搭你的便車?”

司機在方向盤上猛拍一掌,大叫道:“好啊,快上車,快上車,就坐在駕駛室,同我坐在一起。”

金姬順一陣激動,一邊往辦公室跑,一邊對司機說:“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抱我兒子。我兒子生病了,我要帶他去常德看病。”

司機大吃一驚:“怎么?你還有個生病的兒子要上車?”

他啟動汽車,朝窗外啐了一口:“你真他媽掃興!”

他把車開走了。

金姬順沒能治好兒子的病。

兒子死后,金姬順的整個精神垮掉了,她的頭發很快變白了。

我見到金姬順的那一年,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像是六七十歲的老婆婆。

她經常對我說:“我一個孤老婆子,活著有什么意思?”

我便安慰她:“中國有句俗話,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畢竟同吳連生曾經享受過一段好日子;有好多人,一輩子沒有享受過一天舒坦日子,他們不也照樣往下活嗎?”

有人把金姬順介紹給臨澧縣的一位單身地主。

金姬順嫁到臨澧縣兩個月后,她又回到了安鄉縣吳連生的老宅里。

對于這段短暫的再婚,金姬順很后悔。她對我說:“我不該嫁給那個古里古怪的老地主。現在怎么辦呢?我已經不是吳連生的堂客了,我死后,沒有資格同他葬在一起了,我只能當一個孤魂野鬼了。”

有時,我會試著問她:“你有沒有想過回到你的故鄉朝鮮去?”

她愁眉苦臉地嘆氣道:“我哪里還回得去呢?在中國,我是朝鮮派來的特務;我要是回到朝鮮,我豈不又成了中國派去的特務?在中國,我熬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運動,那是因為我年輕,再加上有吳連生陪我一起熬。現在,我一把年紀,身體不好,再加上孤苦伶仃,到了朝鮮,我還能熬過一次又一次的運動嗎?怕是連一次也熬不過。”

金姬順的生活里只剩下兩件事:對丈夫吳連生的懷念,對自己死后的安排。

她對我回憶道:“在中國東北的那段日子,雖然天天打仗,但我同吳連生在一起很幸福。還是打仗好。打仗的時候,顧不上搞運動。打仗的時候,雖然也可能被槍炮打死,但那種死是干脆利落的死。搞運動時,雖說沒有槍炮打你,但一天到晚心驚肉跳,長年累月提心吊膽,比真槍真炮更折磨人,活著就像是受剮刑,還不如早點死了好。”

有一回,她吞吞吐吐地問我:“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愿意幫。”

她憂心忡忡地說:“我總是擔心:像我這樣的黑五類,死了以后沒人愿意埋我。當然,我自己可以把埋我的墳坑預先挖好。我擔心的只是沒人往我的尸體填土。你想,我死了,躺在墳坑里,我自己沒有辦法往自己的尸體上填土呀......”

我到金姬順那里去得越來越勤了。

金姬順養了一條狗,她無論走到哪里,她的狗總是跟著她。

我拍著胸脯向金姬順保證過:“如果我死在你后面,我一定風風光光地埋葬你,讓你像兒孫滿堂的人那樣,有個體面的葬禮。”

但是,我沒能做到這一點。

金姬順死了。她把一瓶“一零五九”劇毒農藥帶到她自己預先挖好的墳坑里,她喝下了農藥,然后躺下了。

她養的那條狗站在墳坑上邊,當它看見主人閉上眼睛之后,它就嗚嗚地叫著,用自己的爪子把墳坑上邊的新土往坑里扒。

后來,有社員上山撿樅樹針葉時,發現了那條狗。狗用自己的爪子,差不多把墳坑填平了,但它仍在那里嗚嗚叫著扒土,爪子流著血......

我是在金姬順死了兩個星期之后,回到她那個生產隊去探望她的。

社員們跟我說,金姬順對她自己的死早有安排。社員們看見她背著鋤頭,帶著狗,經常往山上跑。大概,她是在山上挖好了墳坑,在那里訓練她的狗,教它如何往墳坑里扒土吧。

生產隊把金姬順的尸體挖了出來,給她做了一副棺材,重新隆重地安葬了她。

我參加了金姬順的葬禮。

在我離開的時候,有一個老婆婆滿臉疑惑地跟我說:“你這個常德佬,原來,我看你和金姬順走得這樣勤,我還以為金姬順和你是好朋友呢。”

我一怔,忙問:“怎么,我和她不是好朋友嗎?”

這個老婆婆就跟我講了她在金姬順臨死前幾天遇到的一件事:

那一天,老婆婆在田埂上遇到金姬順,便同金姬順開玩笑說:“你那個常德城里的老朋友,最近好像很久沒來看你了喲。”

“老朋友?”金姬順不屑地撇撇嘴,說:“這個年頭,誰跟誰是朋友?人跟狗才是朋友。狗比人可靠。”

看見老婆婆一臉驚訝,金姬順嘆了一口氣,問她:“你是中國人,你幫我分析分析:那個常德城里百泰堂的聶婆娘,她經常跑到我這里來,是為了什么呢?會不會也是為了從我這里找到發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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