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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節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劉開元

我叫劉開元,來自貴州的廣順縣。

其實,要說起世外桃源,你們武陵縣的這個桃花源跟我們廣順縣根本沒法比,我們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們那里有一座白云山,連明朝的那個皇帝朱允炆也往那里躲。在古代,我們那里叫夜郞國,現在,那里還有金竹夜郞侯四世祖金庸的墳墓,還有夜郞古城池遺址,社員們在山上挖樹根時,曾挖出過金劍、方印、青銅匙等文物。

廣順縣夜郞公社有一座杜鵑湖,杜鵑湖四周綿亙數十里的山嶺上,鮮花繁盛,春暖花開時節,白色、紅色、紫色、粉紅色的杜鵑花竟相開放。杜鵑花謝后,映山紅又爭相怒放,與毛栗樹、楓樹的綠葉相呼應。夏天,漫山的楊梅綠葉蔭蔭,紅果累累。

杜鵑湖旁有一所學校,叫夜郞中學。我就在這所學校擔任語文老師。我從來都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從來不敢跟學校領導發生矛盾。但是,有一天開會的時候,我還是不小心把領導得罪了。

那天召開的是一個很重要很嚴肅的會議。我校的唐校長正在主席做報告時,我因為吃了幾個生包谷,肚子脹氣,一時沒忍住,在會場上放了一個響屁,引得全場轟堂大笑。唐校長的報告被哄笑聲打斷了,雖然他當場沒有發作,但我看得出來,他很不高興。

我感到很緊張。散會后,我到唐校長辦公室向他賠禮道歉。

唐校長說:“你寫份檢討給我。”

我回家寫好檢討,急急忙忙拿去交給他。他看后不滿意,說:“你的檢討不深刻,沒有挖到根子上。你以為你就只是放了一個屁這么簡單?這么嚴肅的會議,這么重大的場合,你當著上級領導的面放屁,你這是目無領導。當時我正在念報紙上的社論,你剛好在這個時刻放屁,你這是在借放屁發泄對報紙社論的不滿。”

根據唐校長的提示,我重寫了檢討,深挖了根源。唐校長看了以后滿意地笑了,說:“小劉啊,你這人一點就通,是個人才。”

夜郞公社有個夜郞大隊,夜郞大隊有個地主子弟叫龍文。那年冬天修永庫的時候,龍文同生產隊的男勞力一起上了水庫工地。

有一天,中午休息的時候,龍文正和社員們坐在一起抽煙。忽然,遠處的山路上走過一支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于是,男人們的話題就轉移到了女人身上。有一個社員指著龍文說:“狗日的龍文,都三十多歲了,他褲襠里那根家伙還從來沒有用過,也不知道生銹了沒有?”

另一個社員說:“生銹還是沒有生銹,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檢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這話得到了在場男人們的一致響應。龍文聽說要脫他的褲子,他拔腿就跑。無奈追他的人太多,最終,他被人追上,褲子被脫掉了。男人們用棍子撩撥著他大腿間的那根東西,沒想到,才撥弄了幾下,那根東西噌地一下子就挺立起來了。

一個男人說:“嗬,長得還蠻粗的嘛。”

另一男人說:“生銹倒是沒有生銹,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又一男人說:“到底能不能用,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大家都說是應該試試。

可是,怎么試?大家放眼望去,看到山坡上有幾頭水牛正在吃草,他們決定讓龍文在水牛身上試一試。一頭沙牛很快被牽了過來,他們把龍文抬到沙牛身邊,然后強行讓龍文趴在了沙牛的屁股上......

試完之后,男人們都哈哈大笑,開心極了。

作為地主子弟,龍文一直找不到老婆,這本是他心中的一道傷疤,今天遭受如此羞辱,龍文氣得滿臉通紅,他緊握扁擔對那群男人說道:“你們等著,總有一天,老子要跟你們算這筆帳!”

男人們聽了他的話,嘻嘻一笑,沒有當作一回事。可是,大隊的貧協主席聽了這句話,卻當了真,他上前一把揪住龍文,高喊道:“你這個地主崽子,竟敢威脅貧下中農,走,跟我到公社武裝部去!”

龍文頓時嚇得變了臉色,他抽打自己的耳光說:“我罪該萬死!我不該對貧下中農講氣話!”

可是,貧協主席仍不肯松手。

龍文的父親跑了過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貧協主席腳下,不停地磕頭,哭喊道:“請你放他一馬,我這個崽昨天大糞吃多了,今天盡講混帳話。”

在場的男人們也都為龍文求情,說龍文講的是玩笑話,不必當真。貧協主席這才罷休。

晚上吃飯的時候,貧協主席在酒桌上把他今天看到的這一場惡作劇講給公社武裝部的田部長聽。田部長聽了哈哈大笑,他向貧協主席打聽細節:“你看清楚了嗎?龍文的那根東西真的插進沙牛的身體里去了嗎?”

貧協主席頗為得意地說:“我親眼看見的,那還能有假?說實話,活了五十多歲,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樣的稀奇事呢。”

第二年春天,靠造反發跡的胡自達當上了廣順縣縣委書記。新上任的胡自達到夜郞公社來視察工作,夜郞公社的田書記和武裝部的田部長陪同胡自達書記到田間地頭檢查春耕生產。

當他們一行人走到夜郞大隊的時候,遇到幾個社員正在水車上車水。胡書記走到水車邊,同在員們打招呼。田部長向社員們介紹說:“這是我們廣順縣縣委一把手胡書記,他親自到田間來看望你們了。”

社員們從水車上下來,同胡書記打招呼。胡書記和社員們聊了幾句之后,興致勃勃地想要爬上水車親自車水。田書記,田部長和幾個社員把胡書記扶上水車,熱情給胡書記做示范,告訴他怎樣保持身體平衡,怎樣踏水車才不會踏空。胡書記學得很快,三下兩下就學會了車水,并且很快就車得相當熟練了。胡書記很高興,車了約摸半個鐘頭,田書記建議胡書記歇息一下。

胡書記便從水車上下來,坐在田埂上,同社員們拉起了家常,并且還拿出了自己的過濾嘴香煙散發給社員們抽。

社員們都驚呼起來,因為他們家里窮,平時抽的都是旱煙,從來也抽不起紙煙。至于這種帶過濾嘴的紙煙,他們別說抽,連見都沒見過。

社員們點燃了胡書記的過濾嘴香煙之后,都紛紛稱贊說:“嗯,胡書記給的煙就是不同,抽起來格外香。”

不過,有一個社員在恭恭敬敬地接過胡書記給的過濾嘴香煙之后,他并沒有馬上點燃抽起來,而是將這支煙夾到自己的耳朵縫里,然后抽起了自己帶的旱煙。

胡書記感到疑惑,他問這個社員:“你怎么把香煙夾起來?我的香煙不好抽?”

那個社員說:“過年的時候,我女婿從部隊回來,送給我幾包這種過濾嘴香煙。我抽了一根,覺得味道太淡,我覺得還是抽旱煙過癮。”

胡書記把目光轉向田書記,田書記馬上給胡書記解釋說:“他女婿在部隊當官,是個團長。”

胡書記聽了微微一笑,說:“好嘛,也是個縣團級。”

抽完了煙,胡書記站了起來,同社員們告別。

田書記領著胡書記向前走,沒走多遠,胡書記忽然停住了腳步,望著遠方的田野,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剛才那個社員,他是什么成份?”

田書記馬上回答:“貧農,他家世世代代都是貧農。”

對于胡書記的這次視察,田書記和田部長早就作好了準備,他們派人到杜鵑湖里捕來了魚,到白云山上打來了各種野物,所以,在這天中午的餐桌上,各種山珍野味都擺滿了。

可是,田書記和田部長發現,胡書記似乎并不太高興,他的臉始終繃得緊緊的。田書記和田部長小心翼翼地勸酒,同時,頭腦里也在緊張地揣摸著胡書記的心思。

酒越喝越多,胡書記的臉色開始紅潤起來,話也多了起來。他用筷子指著田書記和田部長,語重心長地說道:“抓革命,促生產。你們夜郞公社,生產是搞得不錯的,但是不能只搞生產,不抓革命呀。”

一聽這話,田書記和田部長,剎時變了臉色。

胡書記神色莊嚴地說:“據我看,你們夜郞公社階級斗爭的形勢很嚴峻哪。”

田部長眉頭一皺,靈光一閃,馬上說:“胡書記說得不錯,我們夜郞公社,階級敵人十分猖狂,就在去年冬天,有一個地主崽子竟然奸污了集體的耕牛,并且還揚言要報復貧下中農!”

胡書記大手一揮,說道:“查嘛。要以這件事作為突破口,把你們公社的階級斗爭搞出聲勢來!”

于是,地主崽子龍文被抓到公社武裝部接受審訊。田部長要他交代奸污耕牛一事,還必須交代他的幕后組織的名稱以及組織的綱領、組織的主要頭目。

龍文說他幕后沒有組織。民兵們就把龍文架起來,放在火堆上慢慢烤。

龍文受不了,只好交代說他的行動是受一個蓑衣黨的指使。

蓑衣黨的綱領是“先殺黨,后殺團,貧下中農殺一半。”

蓑衣黨的主要殺人手段是往井里撒劇毒農藥。

蓑衣黨的主要頭目是龍文的父親和他的兩個族兄。

龍文的父親和他的兩個族兄很快被抓到武裝部接受審訊。

在經過一番“熏臘肉”式的烘烤過后,他們很快承認自己就是蓑衣黨的主要頭目,每個人又分別交代出了另外三個蓑衣黨的成員。

這九個蓑衣黨成員在經過“熏臘肉”式的烘烤過后,每個人又分別交代出了另外三個蓑衣黨的成員......

戰果輝煌。蓑衣黨成員越來越多。夜郞公社夜郞大隊夜郞生產隊的一百多口人中,除了嬰幼兒和婦女之外,差不多全部都成了蓑衣黨。

“熏臘肉”式的審訊繼續進行。

蓑衣黨成員越審越多,從夜郞生產隊向夜郞大隊的其它生產隊蔓延,又從夜郞大隊向夜郞公社的其它大隊蔓延,形勢的發展充分證明了縣委胡書記的判斷:“夜郞公社階級斗爭的形勢很嚴峻哪!”

一時間,夜郞公社人心惶惶,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抓起來“熏臘肉”。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蓑衣黨。被抓的人越來越多,白云山下的各個防空洞里都關押著嫌疑人。

為了加強對夜郞公社階級斗爭的領導,廣順縣委向夜郞公社派出了工作組。工作組到達夜郞公社以后,決定在全公社范圍內,更廣泛地開展追查反革命組織的群眾運動,公社、大隊、生產隊每一級都要辦“交代問題學習班”,所有需要交代問題的人員分別被送進了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學習班。

作為夜郞中學的唯一代表,我也被送進了“交代問題學習班。”在學習班里,我被提審時,審訊員反復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是:“你在大會上放屁,到底受什么組織的指使?你必須交代出這個反動組織的名稱、宗旨、組成人員名單。”

在進學習班之前,我早已聽說有許多人在“熏臘肉”之后,或死或傷或殘,所以,為了免受“熏臘肉”之苦,我便向審訊人員主動交代:我在大會上放屁,是受了地下反動組織杜鵑黨的指使。杜鵑黨的宗旨是向學生宣傳各種反動思想,目標是努力把學生培養成修正主義的接班人。

后來,我被當作杜鵑黨的主要頭目,和其他反動組織的首領被轉移關押到白云山的溶洞里。我們這批人的腳上被戴上了各種各樣的腳鐐:有的是在兩條腿上分別被綁上了兩把鋤頭,有的是腳上被綁上石頭,還有的是腳上被綁上木棒。

我私下里悄悄打聽到:凡是被轉移關押到這個溶洞里的人,都是或多或少同公社、大隊、生產隊干部結下私人恩怨的人。比如夜郞大隊的楊立文、楊立武兩兄弟,就威脅過夜郞大隊的民兵連長楊軍山。

楊立文、楊立武有一個妹妹,是個遠近聞名的漂亮姑娘,民兵連長楊軍山雖然早已娶妻生子,卻對這個漂亮姑娘念念不忘,因為有楊立文、楊立武這兩位高大威武的兄弟保護,楊軍山遲遲不能得手。這一次,借著深挖反動組織的東風,楊立文和楊立武被民兵抓了起來。經過“熏臘肉”,兩兄弟不得不承認:他們成立了一個反動組織——還鄉黨。還鄉黨的宗旨就是暗殺夜郞大隊、夜郞公社的主要領導,然后取而代之。

在溶洞里,大家情緒低落。楊立武說:“這一回,不被他們這幫人折磨死,也會被弄成個殘疾人,或者是在牢里呆一輩子。”

楊立文說:“只有想辦法逃出去,或許還可以保一條命。”

我說:“往哪里逃?”

楊立文說:“就往白云山上逃。你想想,白云山能藏得下一個皇帝朱允炆,還藏不下我們幾個草民?”

楊立武說:“要逃就大家一起逃,讓民兵一下子不知道該抓誰。”

逃跑的機會還真的說來就來。有一天,縣委派來的工作組決定在白云山下召開夜郞公社萬人斗爭大會。為了制造聲勢,這次被批斗的對象,除了我們這些學習班的成員之外,全公社的四類分子也被抓來陪斗,所以批斗臺上人擠人,民兵們簡直有點招架不過來。

那天的萬人斗爭大會剛開始的時候,天邊就有了隱隱的雷聲,隨著大會漸入高潮,雷聲也越來越大,閃電從我們頭上咔嚓地閃過,臺下的貧下中農們發出了一聲聲尖叫。

眨眼之間,傾盆大雨鋪天蓋地砸了下來,淋得人睜不開眼睛,天地之間一片昏暗。這時,我聽到站在我旁邊楊立武、楊立文忽然高喊一聲:“階級敵人們,趕快逃命啊!再不跑就沒有活路啦!”

我醒悟過來,拔腿就跟著楊立武、楊立文往白云山上逃跑。

我和楊立文、楊立武逃進了白云山。三個人背靠背,解開了捆綁我們的麻繩,躲進了樹林里。

傍晚時分,天放晴了,我們在山上遇到了一個羊倌。羊倌告訴我們:現在各條進入白云山的路口都有民兵把守,還有民兵正準備搜山。

聽了羊倌的話,我們不敢下山,只能往大山深處躲。在途中,有時能在地上看到豹子和野豬的腳印,楊立文興奮地說:“這里有野豬和豹子,這是好事,那些民兵輕易不敢到這里來。”

到了晚上,我們三個人都不敢睡覺,只能三人輪流靠著瞇一會兒。山風吹過,到處都是颯颯的聲音,總覺得有人拿著梭標正急速朝我們沖刺而來。

第二天早晨,我們都饑餓難耐。楊立武說:“翻過這座山,那邊有個知青林場,到那里去找點吃的。”

楊立文說:“林場周圍可能早已設下伏兵。”

我說:“我們可以先悄悄在林場周邊觀察一陣,摸清情況了再進去。”

楊立武支持我的想法。我們便向知青林場進發。

到達林場對面的山頭之后,我們爬上一棵楓樹,觀察了一個上午,發現林場只有兩個知青在曬包谷,我們決定冒險進入林場。

林場的知青顯然早已接到了上面的通知。當我們突然闖進林場曬坪時,一個知青嚇得大叫著往山下跑,另一個知青準備去拿架在一邊的獵槍。

我們把這個知青綁了起來。楊立文一邊踢他一邊罵他:“你竟敢拿槍對我?老子真的是階級敵人嗎?老子在朝鮮戰場打美國鬼子的時候,你在干什么?”

我們在林場的倉庫里裝了一袋包谷,然后急匆匆地離開了。

知青向武裝部報告了我們的行蹤。這天夜里,當我們在樹林里打盹的時候,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忽然出現了幾道手電光,我們倉皇逃跑。我只顧拼命地往草蓬里鉆,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后來實在走不動了,我才停了下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和楊立文、楊立武兄弟失散了。

我獨自一人在山上度過的這個夜晚顯得特別漫長。山上蚊子多,咬得我不得安寧。山風陣陣,我穿著被汗水浸濕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

我在山上躲了三天,從知青林場搶來的包谷吃完了。我饑腸轆轆。我想,總這樣躲下去,不出幾天就會餓死。我想起了我的一個學生,他是富農子弟,成績很好,我曾冒著風險,到他家家訪過幾次,他的父親十分感動。這位學生的家位于一個偏僻的深山坳里,周圍沒有鄰居。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摸到了這個富農家的后山上。這個富農上后山砍柴時發現了我。他把我領進家里,讓我吃了一頓飽飯,又讓我換上了一身干凈衣服。他告訴我:公社的廣播一天要響好幾回,民兵們到他家搜查了三次了。他給了我五元錢,讓我乘著天未大亮,趕快逃走,躲得越遠越好。

從富農家出來,我貓著腰,專挑僻靜山路走,一邊走一邊想:“我該躲到哪里去呢?”

我想起了我的表姐,她嫁到了鄰近的長鹿公社,我決定到她那里去躲一躲。

可是,這天深夜,當我輕輕叩響表姐家的房門以后,表姐卻不肯開門讓我進屋,她急忙催促我:“你趕快走,公社的廣播已經播了好幾遍了:凡是抓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公社獎勵包谷一百斤,大米三十斤。你再在這里磨蹭,我不抓你,鄰居也會抓你,你聽聽,周圍的狗已經叫成一片了。”

看來,廣順縣我是不能呆了,于是,我連夜逃往鄰近的惠水縣。

我在惠水縣四處流浪。由于沒有大隊、公社開具的路條和搞副業的證明,我幫人家干活不敢要工錢,只求能填飽肚子。可是,就是這樣的生活我也同樣過得心驚肉跳。

有一回,一個生產隊因為燒石灰需要大量柴禾,我幫他們去砍柴。我在山上搭了棚,一個住在那里,難得遇見一個人。有一天,我背柴到石灰窯邊,燒窯師傅的外甥來看他,恰好遇見了我,這個外甥說:“你不是夜郞中學的劉開元老師嗎?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我連忙說:“你認錯人了。”

這天夜里,我起來小便,忽然看見山下有幾只火把正朝我這個方向移過來。我想:糟了,那個燒窯師傅的外甥告密了。

我立刻拔腿狂奔。

這一次經歷讓我認識到:我教書十多年,學生遍布廣順、惠水,只要待在這兩個縣,我隨時都可能被學生認出來。我必須要逃到一個無人認識我的地方才安全。

我決定逃往貴陽。貴陽是省城,那里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不敢坐車,只能走路去貴陽。有時晚上走,有時白天走。

有一次,我看到路上有一位老人在推獨輪車,獨輪車上裝著兩竹簍南瓜。我見老人累得滿頭大汗,便熱情上前幫忙。我推著獨輪車,老人跟在我身邊,我向他打聽貴陽城里的情況:“貴陽城里有民兵抓人嗎?”

老人說:“有工人糾查隊查證明。”

我問:“被抓到會怎么樣?”

老人說:“那可不好說,有的會被關起來,有的會被遺送回原籍。”我們走到貴陽城郊的時候,我看到遠處戴紅袖章的人在盤查路人。

我跟老人說:“我身上沒有路條,等一下,要是有人盤查我們,你就說我是你侄子,行不行?”

老人停下了腳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是不是個逃犯啊?”他從我手里搶過獨輪車,說:“我不要你推車了,你快走開,再不走開,我就要喊人了。”

我只好離開了他,岔向一條小路。老人回過頭來,朝我高喊:“你這個壞分子,還不快跑,我要叫糾察隊來抓你,可以領到十個包谷的獎賞。”

我順著小路猛跑起來,一直跑得精疲力竭,才停了下來。歇息了一陣,我才注意到我的前面是兩條鐵軌,我不知道這鐵軌是通向何方的。一條鐵軌上還停著一列火車,火車是裝煤的。我想:“我何不爬上這火車躲一躲呢?如果火車能把我帶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地方,我不就安全了嗎?”

我爬上了火車,在煤堆上躺了下來。沒有多久,我就睡著了。

我實在太累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醒來。火車在一個小站停車時,我從車上爬了下來,跟一個路人打聽:“這里是什么地方?”

路人說:“這里是九子沖。”

我問:“哪里的九子沖?”

路人說:“辰溪縣的九子沖。”

我又問:“哪里的辰溪縣?”

路人說:“懷化的辰溪縣。”

我松了一口氣,心想:我已經離開貴州了,離開夜郞國了,我已經來到湖南懷化的辰溪縣了,這里再也不會有熟人告發我了。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湘西的流浪生涯。

我在湘西干的第一件糊口的活路,是和幾個青壯年勞力去放木排。我們幾個人把幾十個立方米的木材捆扎好,做成木排,每人手拿一根竹篙,站在木排上,讓木排順著沅水向下游流去。我們的木排從辰溪縣的仙人灣出發,經過瀘溪、沅陵、桃源,最后到達常德的德山。

初次放排,我覺得新鮮,站在木排上,望著碧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云,頓有心曠神怡之感。沅水兩岸郁郁蔥蔥,萬綠叢中綴著樹樹楓葉,山坡上,包米、桔子掛滿枝頭,溪河里,鵝鴨戲水,魚蝦歡躍,到處都是祥和的景象。

在木排上,放排人閑聊時講的大都是關于湘西土匪和沉排的往事。他們指點著沅水兩岸告訴我:在以前,這一帶到處都是土匪。土匪朝水里放幾槍,將放排人逼到岸邊,他們跳上木排,將放排人洗劫一空,甚至連衣服褲子也不放過。所以,經常會看見有的放排人全身赤裸地站在木排上,成為沅水的一道獨特景觀。

沿沅水放排,最險的地段是青浪灘。青浪灘的打排巖像一尊呲牙咧嘴的惡神,迎浪挺立,巋然不動,把大浪撞得粉碎,無數的木排在這里排散人亡。所以,木排到了青浪灘,按照當地的規矩,得請當地人“送短”。年輕力壯的送短人跳上木排,代替放排人,將木排飆過青浪灘。青浪灘水勢兇猛,木排時而躍上浪尖,時而沉入漩渦,真是嚇人。可是,世代居住在這里的送短人,他們若無其事,穩抓橈把,朝著灘礁沖去,順利駛過險灘。

有一次,我們的木排經過瀘溪縣境內一個拐彎處時,土坎上的一塊石頭突然崩塌下來,砸到了我們木排上,木排被砸散了,一個放排人被砸死了。

經歷這次意外之后,我覺得放排太危險,我決定不再放排,我在沅水的一個荒島上幫人砍蘆柴。

荒島上,那緊密的蘆柴和柳樹比禾苗還密,要用柴刀砍出一條路才能進去。荒島上可以捉到甲魚和草魚。在魚類產籽期,黎明時分,只需用一根木棍,就可以打到很多產籽的魚。這些魚味道鮮美,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多鮮魚。到了傍晚,成群結隊的水鳥飛回荒島,遮天蔽日。有一回,我路過一處水鳥的棲息地,看到草叢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因為互相爭斗而致死或致殘的水鳥。我大為驚訝:原來鳥類也搞階級斗爭啊!

砍完蘆柴,我又在沅陵縣棋坪公社找了一份燒炭的工作。

燒炭的日子并不輕松,一個人在山上搭個草棚,獨自度過漫漫長夜。山上各種動物都有,野豬和狼更是傷人的動物,我只好通宵都點燃一堆火。有一回,生產隊長的粟隊長到山上來挑木炭,看了我住的草棚,發了慈悲心,讓我住到粟氏祠堂去。

住進粟氏祠堂以后,我才慢慢了解到,當地人自稱他們是鄉話人,講的方言叫鄉話。而外地人則稱他們是瓦鄉人,講瓦鄉話。粟氏在當地是大姓,粟氏祠堂很大,有上下兩層。按照瓦鄉人的習俗,一個人上了三四十歲,就要準備一口像樣的棺材。由于山上有的是樹木,所以家家戶戶都做了棺材,把做好的棺材都放到祠堂里。

剛開始住進粟氏祠堂時,看到這么多棺材,我心中還是有點打鼓的。晚上出來小便時,聽到黑暗中的棺材里發出奇異的響聲,我還以為是棺材里有鬼,嚇得渾身直哆嗦。

第二天,我跟粟隊長提起棺材里鬧鬼的事。粟隊長摸著下巴上的短髭,無聲地笑了。他說:“哪里有什么鬼?棺材都是濕木做的,放在祠堂里變干的時候,會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聽了粟隊長的解釋,我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后來,在粟氏祠堂住久了,我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

瓦鄉人的跳鄉節是農歷十月初九。到了這一天,粟氏的幾百號族人齊齊聚集到粟氏祠堂,家家戶戶帶來了他們用稻谷、粟米、高粱、包谷、豆子等五谷蒸出來的酒,還有粑粑和豆腐。夜幕降臨時,老剎(巫師)和粟氏的長者吹響了嘹亮的號角,祠堂里一片沸騰。

初更時,老剎身著紅袍,手持司刀,振振有詞地念起了一段又一段的請神、修殿、鋪堂、酬神等豐收經,接著唱豐收歌,時而獨唱,時而與族人對唱,還有領唱、合唱。

三更過后,全族人共嘗“五谷香”,即飲五谷酒,吃五谷飯。每九個人聚一桌,每人用一根筷子穿起豆腐坨坨來大吃大嚼。酒足飯飽之后,跳鄉活動進入高潮,祠堂里除了嗚嗚的牛角聲之外,還有咚咚的鑼鼓聲,帶有幾分醉意的青壯年男子以老剎為中心,踏著牛角聲和鑼鼓聲翩翩起舞。老剎腳下墊著一個臉盆大的菜枯餅,他就在這菜枯餅上旋轉起舞。有的后生子竟然爬到了祠堂的殿堂屋架上,在狹窄的排扇縫中穿梭自如,手舞長頭帕,顯示著九龍懸梁之態。

狂歡活動通宵達旦,直到天亮后,老剎帶領族人到各家各戶去驅趕七煞,祠堂里才安靜下來。

粟氏族人死后,首先要在祠堂里放一個星期,于是,祠堂變成了靈堂。瓦鄉人崇尚紅色,女人老死后穿紅衣,蓋紅被子。無論男女,人死之初都要燒落氣紙錢。入殮時,必須要在死者口中放一點銀子,名曰“含口銀”。

白天,死者家屬要披麻戴孝,并在棺材邊大哭不止。我喜歡聽這種痛哭,尤其是女人的痛哭,因為這種痛哭就像唱歌一樣,一長串一長串,十分動聽。有一位婆婆跟兒媳吵架之后,想不開,上吊死了。她的女兒在她的棺材邊這樣哭唱道:

我的媽媽你蠢不蠢啊,

漆黑的山洞你主要走到頭啊,

飯甑只差最后一把火啊,

千辛萬苦你都嘗盡啊,

苦盡甘來的日子就在眼前啊,

為何你不能再忍一忍啊?

聽了她的哭唱,我心中暗忖:我現在是不是正走在漆黑的山洞里呢?什么時候能走到山洞的出口呢?

有一位后生子,剛滿十八歲,在水庫工地被炸藥炸飛了,收尸的時候,只撿到了他的一條腿,所以放在棺材里的沒有全尸,只有死者的一套衣服和一條腿。死者的姐姐這樣哭唱道:

我的弟弟你虧不虧啊,

你在陽間受盡累啊,

如今只剩一條腿啊,

到了陰間還做跛子啊。

聽這個姐姐哭得悲悲切切,我暗自摸摸自己的兩條腿,忽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有一位地主子弟,與族人發生糾紛,被族人打傷了,他想不開,一氣之下跳河自殺了。他的這一舉動似乎把族人們都得罪了,所以,在這偌大空曠的祠堂里,只有他的妹妹在半夜時分,偷偷跑到他的棺材邊哭唱。

妹妹面對著棺材里哥哥腫脹的尸體,她的哭唱與別人的哭唱完全不同,別的女人的哭唱婉轉、悠長、動聽,這位妹妹的哭唱卻是怒聲的控訴。她緊握雙拳,咚咚捶打著棺材,滿腔悲憤地責罵、詛咒她死去多年的父親:

我那造孽的爹爹呀,

別人打牌你插秧呀,

別人賣屋你買田呀。

你省吃儉用置家業呀,

劃成地主害子孫呀。

愿你千秋萬世做門檻呀,

任人踐踏永無疆呀。

如果有人是為了粟氏族人的共同利益而死的,那么族人們就要把死者的遺體擺放在粟氏祠堂里,共祭十八天。

粟氏族人中有一位老光棍,平日里游手好閑,偶爾也干點偷雞摸狗的勾當。有一回,在與外族爭水的沖突中,這位老光棍手持扁擔,一馬當先,殺入敵方,被外族人用鋤頭挖死了。于是,這位老光棍成了粟氏族人中的勇士,他的遺體被安放在祠堂里,全族人為他披麻戴孝,共祭十八天。

祭祀儀式由春倌主持。春倌必須是懂得天文、歷法、熟悉農事、并善于念唱的人。在這十八天里,村里的男人們在春倌的帶領下,把死者的英勇事跡和他為人處世的好品德編成歌詞,輪流唱頌。歌唱者一邊唱頌,一邊有節奏地敲著牛皮大鼓,以示死者是在激戰中壯烈犧牲的,祝愿死者在十八年后又成為英雄好漢。其他的族人跪在棺木邊聽唱,致哀。

春倌唱完了,換一個人接著唱下去。替換者必須高歌而起,并搶過鼓槌,一邊擊鼓,一邊唱,如此輪流搶唱,沒有冷場的時候。

由于粟氏族人眾多,光是壽終正寢的,每年也有十來個人。此外,還有病死的,跳河死的,上吊死的,村與村發生械斗而被打死的,還有斗爭大會上被打死的。所以,每隔幾天,祠堂里就會擺上一具尸體,在尸體旁邊還會擺上供品。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等哭唱的人離開之后,我就會溜下樓去偷供品吃。棺材一般都是停放在木架子上,旁邊點著一盞桐油燈,山風習習,桐油燈像鬼火一般忽暗忽明。棺材旁邊放著一張供桌,桌上擺放著臘肉,糍粑,桃子,干魚等。

除了我之外,被供品吸引過來的還有一群又一群的老鼠。老鼠們上竄下跳,發出嘰嘰的歡呼聲。老鼠的歡呼聲又招來了野貓,野貓追逐著老鼠,在死者的尸體上踩來踩去,咪咪吼叫。還有狗。狗追趕著野貓,把桐油燈踩翻了,祠堂里頓時一片漆黑,只有老鼠的眼睛,野貓的眼睛,狗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綠熒熒的光。

每次去偷供品,我都要手持一把鋤頭。在爭奪供品的戰斗中,老鼠、野貓和狗,一點也不懼怕我這個大活人,它們沖過來咬我的腳,撕我的褲子,或者直接朝我身上猛烈撞擊。我揮舞著鋤頭與它們搏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有時,偶爾瞥見躺在棺材里的尸體,我似乎看見死者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冷笑。

為了糊口,我還在桃源縣干過守野豬的差事。

有一個生產隊的包谷種在山上,野豬常常跑進包谷地糟蹋包谷。需要派人防守野豬。但是,守野豬這份差事,本地人誰也不愿意干,生產隊長只好請我這個流浪漢來幫忙。

我用三根木頭支起一個棚,用四根粗壯的木棍扎成一個床,再在棚外用石頭壘起一個灶,這樣,一個臨時的家就算是建成了。我睡在空曠的山野中,任山風拂面,聽蟲蛙鳴叫,覺得山上的日子其實也還算愜意。

我的草棚是沒有門的;這山上常發生老虎、豹子、狼等猛獸傷人的事,所以晚上睡覺時,我總是把柴刀放在身邊。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蛇也會來騷擾我。有天早晨起來時,我掀開破棉絮,床上竟然躺著一條花蛇,它居然和我共眠一宿。

茅棚的對面山坡上就是生產隊的墳場,綠熒熒的鬼火在夜幕下像狼的眼睛。遠處的山谷中不時傳來不知什么動物悠長的吼叫,近處的樹叢里突然會竄出幾只山鳥,撲愣愣地從茅棚頂上飛過。為了驅趕心中的恐懼,我有時大聲唱歌,或是拿出銅鑼,拚命敲打,鑼聲響徹山谷。

下雨天最麻煩。有時,我在迷糊的睡夢中,突然被炸雷驚醒。起來一看,只見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閃電把樹林照得雪白,風中的樹木張開舞爪,好似群魔亂舞。棚頂的茅草也被刮跑了,只剩下幾根青藤,瓢潑的大雨把我淋成了落湯雞,我雙臂抱膝,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山上有許多野果,其中尤以獼猴桃的味道最美。獼猴桃長在灌木叢中,采摘時要先用柴刀在荊棘中砍出一條小路來。剛摘來的獼猴桃

硬挷挷的,并不適合馬上食用,我把它們攤開在茅棚的地上,等它們變軟了才掰開食用。

獨自一人住在山上,有時也會寂寞,我希望能有人經過我的茅棚,跟我聊聊天。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不遠處的山坳里有個麻風病院,偶爾會有個別麻風病人從此路過,但我不敢同他們說話,他們也不同我說話,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掃視我一下,然后,就不聲不響地走過去了。為了不讓我的舌頭僵化,我獨自一人,朝著群山唱夜郞古歌。

有一天,我下山買鹽。回來的時候,天已漆黑。路過生產隊那片墳地的時候,我的腳忽然踩到一團軟乎乎的東西上,我跌倒在地上。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有一團東西壓在我的身上了。它不出聲,只是狠狠地往我身上壓。

我一把抓住它,感到它身子是熱乎的,于是我大喊:“你不是鬼!鬼的身子是冰冷的!”我翻身起來,騎在它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揍它。

這時,它出聲了:“伙計,別打啦,你再打,我真的要變成鬼了。”

原來是個睡覺的流浪漢。

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嘴里咕噥道:“沒想到睡在墳地里也不得安生。”

還有一回,我從山下背米上山,隔老遠就看到一縷青煙從我的草棚那個地方升起來。我心中疑惑:難道有人借我的灶煮東西吃?

我飛步跑向茅棚,結果發現煙是從我茅棚后面的一塊空地上燃起來的,一堆青草在那里燜燃著。我走進茅棚,茅棚里空無一人,床上也沒有翻動過的痕跡。

不過,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在我的床底下有一大灘血跡,不知是人血還是動物的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我走出茅棚,在銀色的月光下,四周的山巖一片寧靜,淡淡的霧氣彌漫在樹林之間。是誰割來一堆青草?他又是如何讓青草燃燒起來的呢?他點燃這堆青草的目的是什么呢?床底下的這一大灘鮮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復思考著這件怪異的事情,卻怎么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唉,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呢?……我原本在貴州的夜郞中學當語文老師的,怎么會淪落到桃源的這個山上看守野豬呢?我想,這大概就是哲學上講的不可知論吧。

山上的野豬重達好幾百斤,它沉重的腳步聲隔好遠都能聽到。當野豬出現在包谷地附近時,棲息在樹上的無名鳥就會發出驚叫。所以,即使是在睡夢中,我也能感知野豬的到來。野豬很怕銅鑼的聲音,只要我敲響銅鑼,準備糟蹋包谷的野豬立刻會被嚇得落荒而逃。

我自認為我守包谷地是十分盡責的,然而,生產隊長對我還是很不滿意。他來包谷地巡查時,指著那一片片被掰走了包谷的空秸桿,怒氣沖沖地對我說:“我是請你來看守包谷的,不是請你來偷包谷的。”

面對生產隊長的指責,我無話可說,因為包谷的確被偷走了不少,而且,這些包谷不像是被野豬偷吃的。我感到十分疑惑:在這荒山坡上,是誰偷走了包谷呢?

有一天深夜,我在包谷地四周巡視幾圈之后,回到茅棚,竟然發現一條大漢仰面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將他搖醒之后,我同他攀談起來。原來,他是桃源縣八字路公社的社員,因為嫌在生產隊出工不自由,所以外出搞副業,游走四方,專門收購豬鬃。

我向他詳細講述了自己如何從貴州的夜郎中學語文老師,一步步淪落到此地守包谷的經歷。

收豬鬃的漢子聽了以后大為驚訝,不停地嘆氣。

接著,我向他提出了自己多日以來的疑問:“你是本地人,你幫我分析一下:這深夜燃燒的青草堆是怎么回事?我床底下的血跡是怎么回事?我日日夜夜盡職盡責看守包谷,包谷怎么還是被偷走了這么多呢?”

收豬鬃的漢子望著我,詭譎地笑了笑,說:“你要知道,你看守的是包谷。如今這年頭,包谷是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是好東西;只要是好東西,總是會被人惦記;一旦被人惦記,你就很難守得住。”

我不滿意他的回答,我又繼續追問:“我茅棚后為何會燃起一堆青煙?床底下的血跡是怎么來的?”

對我的疑問,收豬鬃的漢子始終避而不答,他反而給我講起了他在外面收豬鬃的經歷——

我是個收豬鬃的。

雖說我身上揣著縣、公社、大隊、生產隊開具的各種外出搞副業的證明,可我還是經常不得安生。為什么?因為有許多人惦記我這份副業。且不說同行之間的競爭使壞,就連那些田里勞動的社員也恨我。每當我走在田埂上,那些在田里插秧的,割禾的,扯稗草,噴農藥的,他們見了我,就像見了仇人似的七嘴八舌地議論道:

“你們看那個收豬鬃的,穿得像個干部!”

“他狗日的就是八字好,我們彎腰在田里插秧,他空手空腳在田埂上走得多輕松。”

“我們搞雙搶的時候,他坐在樹蔭下抽煙。”

“我們在政治夜校聽現話的時候,他躺在被窩里睡覺。”

“我們一年忙到頭,手里沒有一分錢,他的錢包脹得鼓鼓的!”

“他倒是像當皇帝一樣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們這些做奴隸的,一年到頭被捆綁在田里。”

“你看他身上那件白襯衫,干干凈凈的,一顆泥點子也沒有。哪里像我們這些在田里勞作的泥猴!我們一年忙到頭,結果還是個超支戶;他這個土匪只要輕輕松松出去轉幾圈,就發了大財。”

為了發泄他們的不滿,他們會把田里的稗草連根拔起來,惡狠狠地砸在田埂上,稀泥就會飛濺到我身上。看到我狼狽不堪地飛起腳板逃走,他們就會在田里哈哈大笑,一邊罵道:“你這個收豬鬃的土匪,快快躲到山上去吧。”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穿干凈衣服出門,要是遇到社員們在田里勞作時,我總是遠遠地躲開。

但是,有些人你是無論如何也躲不掉的,比如公社,大隊,生產隊的干部,你不但不能躲開他們,你還得主動給他們送煙,請他們吃飯,不然你開不到各種證明。這些干部們認為像我這樣外出搞副業的,一定賺了不少錢;他們一旦惦記上了我的錢,我是無論如何也守不住的。

公社武裝部的何部長就曾經咬牙切齒地對別人說:“我一個公社干部,一個月才拿三十多塊錢的工資,還比不上一個收豬鬃的;那個收豬鬃的經常請干部大吃大喝,吃得連眉毛都往下滴油。”

其實,他哪里知道,我的錢都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生病了也只有自己扛著,不敢去醫院看病。一年只理一次發,外面的人見我蓬頭垢面、胡子拉碴,還以為我是個瘋子。

社員們惦記我的輕松,自由,他們只能往田埂上扔稀泥砸我。何部長惦記的是我的錢,他會找各種辦法榨我的錢,他的能耐比社員們大多了。為什么?他掌握著國家機器嘛。每次遇到我,他都會笑嘻嘻地搜我的身,就連我縫在棉衣里的錢也被他搜了出來。他還會帶著民兵深更半夜跑到我家來個大搜查,說我家藏有發報機,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就連我堂客藏在腌菜壇子里的一點錢也被搜走。

當然,如果只是搜身,抄家,我還有辦法對付他。畢竟,一個人藏錢,一百個人搜錢,也未必能把藏的錢全部搜出來。最可怕的是何部長動用國家機器,他會說我收聽敵臺,散布反動言論,偷豬鬃,以各種借口把我送進學習班,用竹板抽我,逼我說出藏錢的地點。最后,為了省去搜錢的麻煩,他干脆規定:我每個月必須交十塊錢給他。

其實,何部長比我有錢多了。他的工資不高,但特別耐用,他平時戴二百多塊錢的手表,穿的確良襯衣,經常跑到公社下面的各個大隊、生產隊去指手劃腳地指導一番生產。下面的人招待他,頓頓都是七碗八碟,有酒有肉。全公社十天半月一個圈轉下來,回到家時,口袋里依然揣著出門時帶的半斤糧票和五毛錢。

你想想,像何部長這樣的人,他一旦惦記上了我的錢,我的錢還能藏得住、守得住嗎?不要說錢,就連你的思想,哪怕是一個念頭,也休想藏住。

唉,不說何部長了,我再跟你說另一個人。

臨澧縣珠日公社齋陽大隊石橋生產隊有一個長沙來的知青,名叫蔣力。在我結識的所有人當中,蔣力都算得上是一個怪異的人。此人身材魁梧,滿臉橫肉,兩顆門牙露在外面,好像野豬的獠牙,看起來殺氣騰騰。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爺老子同公安廳的所有領導都在一個桌子上喝過酒,我怕個卵。”我曾暗地里向別的知青打聽過蔣力的父親,得知他的父親是湖南省公安廳機關食堂的掌勺師傅。

蔣力打架的功夫十分了得。有一回,赤手空拳的他竟然把三個手持鋤頭的常德知青打得屁滾尿流,因此,知青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蔣門神。不過,讓蔣力在珠日公社的社員們中間揚名的不是他打架的功夫,而是他干的一件偷牛的事。

有一天夜里,蔣力悄悄溜進生產隊的牛欄,把一頭牯牛牽了出來。他趕著牯牛,走了幾個時辰的夜路,第二天早晨,來到了齋陽大隊的蓮花生產隊,找到生產隊長,說是要把這頭牯牛賣給蓮花生產隊。

看到蔣力一本正經做買賣的樣子,生產隊長驚訝得差點掉了下巴。社員們也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起話來:“這不是石橋生產隊的長沙知青蔣門神嗎?你這頭牛準備賣多少錢?”

蔣力答道:“你們愿意出多少錢都行。”

社員問:“你賣牛換錢干什么用?”

蔣力答:“換了錢去買顏料。”

社員問:“買顏料干什么?”

蔣力答:“畫畫。”

社員問:“你這牛哪里來的?”

蔣力答:“自己養的。”

社員問:“是在長沙城里養大的嗎?”

蔣力答:“不是。是在石橋生產隊養大的。”

社員們都樂了,說:“這頭牛已經三歲了,可你下鄉到石橋生產隊才半年時間呢。”

蔣力無話可說,在社員們的轟笑聲中,他牽著牯牛默默地往回走。

蔣力的偷牛事件在珠日公社傳為笑談,大家都認為蔣力的腦子有毛病,神經有些不正常。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像蔣力這樣五大三粗、好勇斗狠的人,他最喜歡干的事竟然是畫畫。他畫畫的時候常常忘記了出工。生產隊長喊他出工,他不耐煩地朝生產隊長吼道:“出個卵工,在田里忙一天才掙八分錢,還不夠買一根炭精條。”

隊長對他也無可奈何。

當然,蔣力的畫畫也并非全無用處。當時,各個生產隊都要建毛主席語錄牌,建“早請示晚匯報”活動室,都需要畫毛主席像。蔣力于是有了用武之地,他被請到各地去畫毛主席像,大家都說他畫得好。

接著,就有人請他給臨終的老人畫遺像,又有人請他給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畫像。

漸漸地,蔣力的興趣轉移到了年輕姑娘的身上,他主要只給姑娘們畫像,而且不收取任何報酬。如果遇到漂亮的姑娘,他就纏上她們,給她們畫了一張又一張,一邊畫一邊不停地贊美她們,搞得那些漂亮姑娘們心花怒放。

蔣力和知青們的關系似乎不大好,當地的社員們也背地里稱他為不務正業的二流子,水佬倌,蔣力和我這收豬鬃的反而成了好朋友。他對我說:“你跟生產隊的知青和農民不同,知青和農民都是被綁在田里的奴隸,而你是個自由人。”

承蒙蔣力這樣抬舉我,所以,每次到臨澧縣去收豬鬃,我都繞道去看他,同他喝上兩杯高粱酒,天南地北地聊上好半天。每次同他聊天,我都會從他嘴里聽到許多有趣的事。

剛開始,蔣力跟我聊的都是他眼中所謂的美女。由于他在珠日公社四處游蕩,專給姑娘們畫像,所以,他對整個珠日公社的美女狀況了如指掌。

他扳著手指告訴我哪個大隊哪個生產隊有美女,美女的眼睛如何有神,鼻子如何小巧,眉毛如何像一彎新月。他越說越激動,從他嘴里噴出的唾沫不斷地飛濺到我的臉上。他經常兩眼放光地對我說:“不知為什么,給美女畫像的時候,我渾身熱血沸騰,每一個毛孔都舒服死了,唉唉,欲仙欲死!”

他的唾沫又濺到了我的臉上,我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給美女畫像時,要是旁邊沒有第三人在場,你會不會想要猛虎撲食一樣撲到她身上去?”

他猛地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十分生氣地喊道:“嗨!你怎么會有這樣庸俗下流的念頭呢?你這不等于是往佛像頭上潑大糞嗎?”

有一回,酒酣耳熱的蔣力忽然附在我耳邊悄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許告訴人。你必須答應我。”

我只好認真地點了頭。

蔣力十分嚴肅地小聲說道:“以前,我的理想是要成為一個畫家,現在,我決定改變我的理想。”

我假裝小心地望著他,緊張地等待著他下面要說的話。

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說:“從今以后,我要成為一名拯救者,一位保護神。別人不是都叫我蔣門神嗎?我要做一尊真正的門神!”

我不解地望著他。

他無限惋惜地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腳,然后大聲宣布道:“你知道嗎?最近,我發現了一個可怕的規律!”

說完,他望著我,不做聲。

我不得不問:“什么可怕的規律?”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什么可怕的規律?那就是幾乎所有的美女都處于危險之中。你知道她們為什么處于危險之中嗎?那是因為所有的美女都被男人們惦記著。”

我忍不住笑了,說:“美女被男人惦記是一件好事呀。一個美女,如果老是無人問津,那才麻煩呢。”

他又在我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說:“你不懂你不懂!美女們如果被我這樣的優秀男人惦記,那當然是一件好事;如果是被色狼惦記,那是可怕的事。色狼惦記的是美女的身子,美女們一旦失了身,結局會很凄慘。我要做一名拯救者,將美女們從危險中拯救出來,我要做一位保護神,幫助美女們守住她們的身子。”

在蔣力看來,珠日公社的美女中,最讓他憂心忡忡的是田小云。

田小云是齋陽大隊石橋生產隊的回鄉知青,是生產隊唯一的女高中畢業生。

蔣力跟我說:“田小云婷婷玉立,有一種羞澀的美,柔弱的美,單純天真的美。”

由于父母早逝,田小云跟當小學老師的奶奶生活。在給田小云畫過幾次像后,蔣力敏感地意識到:田小云很危險,她已經被人惦記上了,她這只羔羊很快就要被惦記她的那只惡狼吃掉了。

這只惦記田小云的惡狼,就是齋陽大隊的支部書記劉國慶。劉支書三天兩頭地往石橋生產隊跑,每次到石橋生產隊搞“三同”,他都會在田小云家吃飯,還指派生產隊的社員為田小云家干這干那。

有一回,蔣力給田小云畫完像后,把草圖拿回家,經過反復修改后,趁著月色,再去田小云家送畫像。他走到田小云家的禾場上,看到灶屋里透出橘黃的燈光。他推開門,看到坐在桌子旁的田小云,正慌忙將自己的手從劉支書的手掌里抽出來。

劉支書尷尬地笑了笑,說:“哦,是蔣畫家來給小云送畫像來了。”說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地走了。

田小云給蔣力解釋說:“劉支書剛才是在察看我手上磨起的老繭。”

蔣力痛心地告訴田小云:“小云啊,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劉支書這匹老色狼分明是對你圖謀不軌!”

田小云說:“劉支書也不是什么壞人,他看我在田里出工太辛苦,他答應安排我到大隊的代銷店去當營業員和保管員。”

蔣力氣憤地提高了嗓門:“他難道會白給你種種好處?你知道他圖你什么嗎?他圖的是你的身子!你一個姑娘家,要好好守住你的身子!不然,你的結局會很凄慘!”

田小云低下了頭,無奈地嘀咕道:“人家是大隊書記,他要到我這里來,難道我轟他走?”

田小云的奶奶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進來,滿臉不悅地對蔣力說:“你跑到我們家來大喊大叫干什么?”

蔣力對田小云的奶奶說:“奶奶,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是一心為小云好。小云很危險,我想拯救她。我是她的拯救者。”

田小云的奶奶說:“你快走,我家里不歡迎你這個拯救者。”

蔣力悻悻地從田小云家里走了出來,他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氣憤,越想越著急。田小云現在已經到了懸崖邊上,他不能坐視不管,他必須要拯救她。他必須采取果敢行動。

他采取的行動就是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他在一條小路上截住了劉國慶。

“你趁早死了那份心吧,不然,你的下場會很凄慘。”他一字一頓地對劉國慶說。

劉國慶陪著笑臉說:“蔣門神,今年招工,我第一個要推薦的人就是你。”他把一支煙遞到了蔣力面前。

蔣力擋開了劉國慶的煙,他說:“在小云嫁人之前,我不想返城。從今以后,別讓我再在石橋生產隊看到你的身影。”

借著月光,劉國慶盯住蔣力的臉,琢磨了好半天,然后鄭重地點了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劉支書果然不再到石橋生產隊來搞“三同”了。不過,沒過多久,田小云就到大隊的代銷店當起了營業員。

蔣力心中疑惑,他跑到大隊代銷店去問小云:“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沒有守住自己的身子?”

田小云把他往外趕,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蔣力回到家里,心情郁悶,獨自喝起酒來。他想:“劉國慶一定玷污了小云的身子,不然,他不會讓小云去代銷店上班。唉!我沒有保護好小云,我罪該萬死!”

想到這里,他把酒杯一丟,說:“不行,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劉國慶!我必須去找劉國慶討個說法。”

他找到劉國慶家,把劉國慶從家里喊了出來。兩人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蔣力憤怒地質問劉國慶:“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霸占了田小云的身子?”

劉國慶哭喪著臉,長嘆了一口氣,說:“唉,男人做一點好事怎么就這么難啊!”

劉國慶一愣:“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劉國慶顯得無比冤屈地對蔣力說:“蔣門神啊,你是男人,你看到小云妹子長得乖,你想保護她。可是,你想想,我也是男人啊,難道我就不能保護她?我讓她到代銷店上班,只是看到這么乖的妹子天天在田里日曬雨淋,太可惜了!”

蔣力有點迷糊了,他盯著劉國慶:“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劉國慶說:“蔣門神呀,你這個長沙城里來的大知識分子,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是在向你學習呀。”

蔣力問:“學我什么?”

劉國慶說:“我要像你一樣,也做一個拯救者啊。”

蔣力問:“你想拯救田小云?”

劉國慶說:“當然是田小云。因為田小云是美女。按照你的說法,只有美女才值得拯救嘛。”

蔣力問:“你沒有霸占田小云的身子?”

劉國慶猛地在蔣力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十分氣憤說:“嗨!你怎么會有這么庸俗下流的念頭呢?這不等于是往佛像頭上潑大糞嗎?”

蔣力望著劉國慶,眨巴了好一陣,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倒是劉國慶應付自如,他緊緊握住蔣力的手,神情嚴肅地在蔣力的耳邊悄悄說道:“其實,我和你有著共同的理想和奮斗目標,是同志和戰友,是知己。不過,這事只有你知我知。”

蔣力選擇相信了他這位“知己”的話。

他一路歡快地唱著歌,回到家里。他重新喝起酒來,他邊喝邊唱,為田小云慶賀,也為自己慶賀。

他仍然跑去代銷店給田小云畫像。

有一次給田小云畫像時,他發現小云臉上有一道道抓痕,他很是心疼,忙問:“是誰把你的臉抓成這樣子的?”

田小云不說話,眼淚嘩嘩地涌了出來。

在蔣力的一再追問下,小云才告訴他:“是劉支書的堂客抓的,她經常到代銷店來鬧事。”

蔣力怔了片刻,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追問小云:“你老實告訴我:劉國慶是不是已經霸占你的身子?”

小云點了點頭,她哭喊道:“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蔣力頓足捶胸地仰天長嘯:“蒼天啊,我沒有幫助田小云守住她的身子啊!......”

一行熱淚從他眼窩里滾了出來。

蔣力決定為田小云報仇。在一天夜里,他偷偷將劉國慶狠狠地揍了一頓,讓劉國慶癱在床上一個星期起不了床。

劉國慶不敢聲張,他以為自己挨了打,這事就過去了。劉國慶堂客知道自己的丈夫為什么挨打,她也不敢再到代銷店鬧事了。田小云依舊當她的營業員。

劉國慶挨了打,但仍然當著大隊支書。蔣力咽不下這口氣,接下來,他開始了告狀。他到珠日公社告,到臨澧縣告,到常德地委告,到湖南省公安廳告。有好幾回,我到珠日公社去收豬鬃,想順便去他那里坐坐,結果,那里的知青告訴我:蔣門神出門告狀去了。

他的告狀終于有了結果。上面來人調查了,劉國慶的大隊支書職務被撤了。

后來,我見到蔣力,蔣力請我喝慶功酒,他端起酒杯對我說:“來,我們干一杯勝利酒。蒼天有眼,劉國慶那匹色狼終于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人間自有正義在。”

酒過三巡之后,我忍不住問道:“那個田小云現在怎么樣了?”

聞聽此言,蔣力放下酒杯,一聲長嘆:“悲劇啊!”接著,我看到他的眼淚涌了出來。

他告訴我:劉國慶被撤職以后,新上任的大隊支書把田小云趕回了生產隊,讓自己的侄女當上了代銷店營業員。回到生產隊的田小云因為名聲不好,日子過得凄惶。她的奶奶四處找媒婆幫忙,希望早點把她嫁出去。因為名聲不好,總也找不到合適的好人家。最后,田小云只好遠嫁到石門縣的一個偏僻山溝里去了。

聽說,她的丈夫在打野豬的時候,被野豬咬掉了一只耳朵,破了相,所以他不嫌棄田小云。

說到田小云的結局,蔣力對我總結道:“我早就警告過小云:一個姑娘家,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身子,不然,結局很凄慘。她沒有守住自己的身子,我有責任,她自己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她自己沒有把籬笆扎牢。唉,誰叫她不聽我的話呢?”

說到這里,他一聲長嘆。沉默片刻,他揮了揮手說:“唉,我們不說田小云了,我們來說說另一個人吧,我跟你說說丁尼吧。”

說到丁尼,他立刻興奮起來,兩眼閃閃發光。他說:“丁尼跟田小云不同。我沒有幫田小云守住她的身子,但我一定可以幫丁尼守住她的身子。我有這個信心!”

蔣力告訴我:丁尼跟他一樣,也是長沙下來的知青,丁尼是在齋陽大隊的木魚生產隊,離蔣力所在的石橋生產隊,中間只隔著一座山丘。

蔣力說:“丁尼的美是一種古典的美,美得叫人揪心,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我生怕這種美會被人損毀。木魚生產隊的社員也都夸丁尼長得乖,乖得就像電影里的女特務。”

那一年,臨澧縣委發出了“發展農業,興修水利”的號召,全縣的知青和社員匯聚到了新安公社澧水河南岸的青山水電站建設工地。工地效仿部隊建制,丁尼被編入了珠日營齋陽連,每天的勞動就是用竹籮筐洗河沙,挑河沙,或是用獨輪車運巖石。

連里社員們看到丁尼也跟男人們一樣推獨輪車,他們心疼得不得了,嘆息道:“這么乖的長沙妹子,你應該去電影里演女特務呀,怎么跑到這河灘上推獨輪車呢?”

他們不讓丁尼推獨輪車。丁尼就去挑河沙。社員們把丁尼肩上的扁擔奪了過來,責怪她:“像你這樣嫩豆腐一樣的肩膀,怎么能挑河沙呢?”

丁尼只好洗河沙。洗河沙雖說稍為輕松點,但是,兩只腳浸泡在冬日的河水里,丁尼的腿被凍得發紫。社員們又心疼了,他們說:“丁尼,你不要洗河沙了,你就給我們唱歌吧,我們這么多人,稍稍加把勁,就把你的那份活趕出來了。”

丁尼就給社員們唱歌,唱《瀏陽河》,唱《挑擔茶葉上北京》,唱《洗衣歌》,唱《送別》,唱《洞庭魚米香》。丁尼的聲音真好聽,社員們聽了心里癢癢的,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齋陽連的勞動進度在整個珠日營是最快的。

工地建設指揮部決定,每個營都要成立文藝宣傳隊。丁尼自然被抽調到了珠日營文藝宣傳隊,她編排了一個扁擔舞。她和十四個身穿軍裝的男女,每人肩上背著一根用大紅布系著的竹扁擔,十五人在工地上跳起了扁擔舞。丁尼一邊領舞一邊唱道:

小小扁擔三尺三,

戰天斗地不怕險,

拼死奮戰不畏難,

修好電站譜新篇。

扁擔舞在珠日營引起了轟動。丁尼帶著文宣隊除了在珠日營演出之外,還到文家、佘文、柏枝等各營去表演。每日吃過晚飯后,工地建設者們急匆匆地往演出場地趕,他們一路走一路高喊:“走快點呀,去看長沙妹子丁尼跳扁擔舞啊,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想看丁尼的臉也看不清啦。”

在四萬多人的青山水電站建設工地,人人都知道珠日營的丁尼妹子長得乖。有天晚上,工地放電影,當丁尼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匆匆走進放映場地時,有一個眼尖的男人忽然高喊一聲:“快看呀,那不是丁尼妹子走過來了嗎?”

他的話音剛落,坐在山坡上的幾千民工呼啦啦地站了起來,幾千道手電光柱齊刷刷地朝丁尼射過來。男人們高聲呼喊:“請丁尼妹子過來我們這邊坐,請丁尼妹子到我們這邊坐。”

羞得丁尼捂住臉慌慌張張鉆進了人群里。

蔣力跟我分析:丁尼和田小云不一樣。田小云懵懵懂懂,丁尼很清醒,她知道自己長得乖,她明白:有許多人惦記她的身子,她時刻都處于危險之中。

每一次,當蔣力給丁尼畫像時,丁尼都會警惕地問一句:“你是不是同別的男人一樣,也在惦記著我的身子?”

蔣力聽了心花怒放!丁尼這種時刻保持警惕的態度讓蔣力感到無比欣慰!他覺得天下的美女都應該像丁尼這樣做,都應該向丁尼學習,向丁尼致敬!

在珠日公社,知青談戀愛的現象很普遍,尤其是長得乖的女知青,她們身單力薄,如果談個男朋友,生活就有了依靠,也會讓那些惦記她們的男人盡早死了那份心,因此可以免去許多騷擾。丁尼美名在外,珠日公社的許多男知青,紛紛跑到木魚生產隊來向丁尼示好,但是,丁尼對所有男人的追求一概拒絕。

丁尼不談戀愛。她下鄉已經整整八年了,可她就是不談戀愛。

丁尼先是同其他知青一起住在知青屋。后來,與她同住的知青陸陸續續返城了,她的伙伴越來越少,最后,知青屋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有些害怕,擔心守不住自己的身子。到了晚上,她就喊生產隊里一個叫蓮妹子的姑娘陪她一起睡。

后來,蓮妹子出嫁了。蓮妹子嫁到了另外一個公社。蓮妹子告訴那里的社員說:丁尼晚上睡覺時從來不脫長褲,哪怕是在夏天,她也穿長褲睡覺。她在長褲里面還穿了兩條短褲。她還不放心,又在腰間捆上一根麻繩,把自己綁得像個棕子。這還不算完,她還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放了一把菜刀。她對蓮妹子說:“夜里要是有男人闖進我的房里來,我就一刀砍死他!”

丁尼的警惕態度讓蔣力很滿意。在得知蓮妹子快要出嫁的消息后,蔣力急得團團轉。他天天往木魚生產隊跑,他要為丁尼另外安排一個能守住她身子的住處。經過反復挑選,他最終選定了木魚生產隊的楊老倌家。

楊老倌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她們都出嫁了,三間房子只有楊老倌和他堂客住。當蔣力找到楊老倌,小心翼翼地提出讓丁尼住到楊老棺家時,楊老倌爽快地答應了,他說:“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歡迎她住到我家里來,就當我的幺女兒還沒出嫁嘛。”

蔣力激動萬分,他緊緊抓住楊老倌的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感動得差點流下熱淚。他特地把楊老倌兩公婆請到珠日公社街上最好的一家飯館喝酒。他買了一瓶常德大曲,同楊老倌頻頻舉杯。他拍著胸脯說:“楊老倌,你保護好了丁尼,就等于保護好了我的妹妹,我這輩子不忘你的恩情。從今往后,你的女兒,女婿要是受了什么冤屈,你盡管告訴我,我蔣門神為你出頭!要是我蔣門神還擺不平,我就讓省公安廳給你擺平!我爺老子同公安廳的所有領導都在一個桌子上喝過酒,我怕個卵!”

就這樣,丁尼住進了楊老倌家。楊老倌兩口子杷丁尼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為了保障丁尼的安全,楊老倌特地買了一條狗回家,把它拴在丁尼臥房的隔壁房間里。

他覺得還不夠安全,又把自家禾場上一個廢棄的磨盤搬進丁尼的臥房,讓丁尼每晚睡覺之前先栓上門,再用磨盤把門抵住。

白天,生產隊的社員們路過楊老倌家的禾場時,經常看見楊老倌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一把斧子。社員們就問:“楊老倌,你天天磨斧子干什么?”

楊老倌揩著額上的汗珠,無比壯烈地答道:“誰要是欺負我的女兒丁尼,老子一斧子劈死他!”

每天晚上,到了睡覺的時候,楊老倌都要把斧子擦試干凈之后,再將它放到自己的枕頭邊上。丁尼則會先把門栓好,然后再用磨盤把門抵上。

磨盤很沉,丁尼力氣小,她搬不起磨盤,只好用盡力氣,把磨盤緩緩地拖到門邊。磨盤在地上移動時,發出轟隆的響聲,在這個寂靜的小山村里,這轟隆的響聲傳到了山村的每一戶人家。各家各戶的男主人們,在床上聽到這磨盤移動的聲音,就會笑著對枕邊的女主人說:“你聽,丁尼妹子正忙著拖磨盤去抵門呢。你說說看:現在我和你,是不是也該找點事情做做了?”

每一回,當丁尼用磨盤抵好門之后,她都會高聲對隔壁房間的楊老倌說道:“楊伯伯,半夜里你要是聽到我們家的狗叫,你就大聲喊我起來。”

楊老倌家的狗從來沒有在半夜里叫過,丁尼在楊老倌家住得很安全。

楊老倌為此感到很是得意。蔣力三天兩頭往楊老倌家里跑,對他的工作大加贊賞。蔣力經常請楊老倌喝酒,一喝酒就喝好酒,不是德山大曲,就是常德大曲,不是常德大曲,就是武陵大曲。喝到臉紅脖子粗的時候,蔣力就拍著楊老倌的肩膀說:“楊老倌,我們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現在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同志、伙伴,為了守住丁尼的身子,我們要并肩協作,不畏艱險,戰斗到底!”

接著,他又朝楊老倌豎起大拇指,連連稱贊:“楊老倌,這段時間,你干得不錯!你寶刀不老!雄風猶存!希望你再接再厲,爭取更大光榮!來,我們干一杯!”

由于沒有兒子,多年以來,楊老倌在生產隊里受了許多窩囊氣。自從丁尼住到他家以后,蔣力三天兩頭跑到楊老倌家里來給丁尼畫像,楊老倌經常和蔣力肩并肩地在生產隊里走來走去,逢人便說:“這位蔣門神是我的好兄弟,他爹是省公安廳的大干部。”

說這話時,楊老倌的腰桿挺得比門板還直。

每一次,蔣力請楊老倌喝過酒之后,楊老倌從飯館回來的時候,他并不是馬上直接走回家去,而是噴著滿嘴的酒氣,昂首挺胸,在生產隊里走來走去。生產隊的社員見了他,便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說:“楊老倌,今天又出去喝酒啦?”

楊老倌似乎顯得很無奈地回答說:“唉,沒辦法,我革命戰友請我喝酒,我不能不給面子。”

社員又問:“你戰友今天請你喝什么酒?”

楊老倌豪邁地高聲回答:“武陵大曲。”

社員好像嚇了一跳似的喊道:“啊喲!武陵大曲!要五塊錢一瓶哪!”

楊老倌拍拍手說:“沒辦法,我戰友就是要用好酒招待我。我跟他說:來一瓶紅薯酒就行了。我戰友說:紅薯酒怎么行?用紅薯酒招待革命戰友,這要說出去,我面子上掛不住,我公安廳那個爺老子的面子上也掛不住。”

社員又低聲下氣地說:“楊老倌,我跟你同在一個生產隊,今后我要是遇上了什么難事,還要請你那位革命戰友幫忙喲。”

楊老倌把胸脯拍得啪啪響,說:“誰要欺負你,你跟我說一聲,老子幫你擺平。我戰友的爺老子同公安廳的領導在一個桌子上喝過酒,我怕個卵!”

不過,蔣力還是不放心。

有一回,我繞道去看他,他憂心忡忡地跟我說:“唉,丁尼現在很危險。我睡不好覺啊。”

我說:“有了楊老倌兩公婆,還有他們家的狗,還有那磨盤,再加上你,再加上丁尼穿三條褲子,再加上丁尼枕頭下的菜刀,所有這些都不能守住丁尼的身子?”

蔣力說:“可以守住夜晚的丁尼,但不一定能守住白天的丁尼。因為,丁尼現在已經被人惦記上了。”

蔣力告訴我,惦記丁尼的人,是珠日公社主管知青工作的副書記李山。

其實,李山惦記丁尼已經好幾年了,遠在蔣力下鄉之前。

李山這個人長得比蔣力客氣多了,除了頭頂上的頭發稍微少了些,其他方面堪稱完美。李山工作能力強,沒有官架子,全公社的社員、知青們有了難處,只要找他幫忙,他總是竭盡全力幫忙。李山理論水平高,能說會道,作起報告來滔滔不絕,不看稿子也可以講幾個小時。

李山一年到頭很少呆在辦公室,大部分時間都在各個生產隊搞“三同”。全公社的漂亮女知青,李山了如指掌。李山最喜歡到漂亮女知青多的地方去搞“三同”。齋陽大隊木魚生產隊是李山來得最勤的地方。木魚生產隊的社員們曾對丁尼開玩笑說:“丁尼呀,你看,為了你,李書記把我們生產隊的田埂都踩出槽溝來了。”

李山很喜歡找丁尼談心,讓丁尼向他匯報思想。他們兩人站在田埂上,一談就是兩三個小時,在這兩三個小時里,一直都是李山在說,丁尼在聽。李山說得滿頭大汗,丁尼咬著嘴唇,漠無表情。

有時候,在夜晚的政治學習結束之后,李山讓丁尼留下來,他要在早請示晚匯報活動室里,同丁尼單獨談談剛剛學過的“兩報一刊”社論的心得體會。這時候,丁尼就會說:“李書記,你稍等一下,我回家去拿樣東西,回來再聽你說。”

等丁尼急匆匆返回活動室的時候,李山看見丁尼手里拿著一把剪刀。

李山問:“你拿剪刀干什么?”

丁尼說:“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

李山曾經滿腔熱忱地要培養丁尼入黨,推薦她參加臨澧縣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推選她為常德地區農業學大寨先進個人,可是,這種種好處統統被丁尼拒絕了。

珠日公社的知青陸陸續續返城了,木魚生產隊,齋陽大隊的貧下中農多次推薦丁尼招工,結果到了李山那里,丁尼被卡住了。

有人為丁尼抱不平,當面質問李山。李山給出的理由是:“不是我卡她,實在是因為她的成份不好,哪個招工單位都不敢要她。”

丁尼的父親曾是國民黨的一名軍醫,在湖南和平解放時,隨陳明仁的部隊起義,解放后在長沙的一家大醫院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丁尼的父親被揪了出來,戴上了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被遣送回原籍,到漢壽縣石板灘公社勞動改造。

但是,貧下中農仍然積極推薦丁尼,最后一次,木魚生產隊的全體社員聯合署名,并且按了手印,一致推薦丁尼招工,結果,丁尼還是沒走成。有社員私下里勸丁尼:“有好多成份比你高的知青都走了,你為什么這么犟呢?難道你要在這里待到六十歲嗎?”

丁尼不吭聲。她就是這么犟。

有一天晚上,在同幾個大隊干部喝酒的時候,李山把剛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無限遺憾地一聲長嘆:“全公社的女知青,在招工的時候,沒有哪個不在我面前服軟的。唉,只有這個丁尼,永遠那么高傲,像只刺猬,讓我攏不了她的身。”

李山又舉起酒杯,說:“嗨,真奇怪,她越是這樣高傲,越是這樣傲慢,我還越是對她著迷。”接著,他眼珠一轉,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好,她犟,讓她去犟好了。我可以等。好飯不怕晚。對于丁尼這樣的犟妹子,我是有耐心的。我是等得起的。我等得起,丁尼已經二十好幾了,只怕她等不起。”

李山依舊去木魚生產隊搞“三同”,依舊在田埂上與丁尼談心,依舊一談就是三個小時。

讓李山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個時候,蔣力下鄉了。蔣力下到了與丁尼一山之隔的石橋生產隊,蔣力發現了木魚生產隊有個乖妹子叫丁尼。

于是,蔣力帶著畫架出現在了李山和丁尼談心的現場。

李山看見了蔣力臉上那痞里痞氣的笑容,卻沒有看見蔣力那顆想要成為拯救者的心。

蔣力笑嘻嘻地對李山說道:“喲,李書記,你怎么談心談得滿頭是汗呀?開知青大會的時候,你在主席臺上講三個小時,也不會流一滴汗的呀。”

李山揩了揩腦門,咕噥道:“今天天氣有點熱。”

蔣力說:“李書記,我最近學習了毛主席的五篇哲學著作,我想跟你談談我的心得體會。”

李山背起鋤頭轉身走了,拋下一句話:“蔣力,你應該待在石橋生產隊里好好勞動,不要成天四處游蕩。”

蔣力沖著李山的背影喊道:“我爺老子同省公安廳的所有干部都喝過酒,我怕個卵。”

從此以后,只要李山同丁尼在一起談心,隔不了多久,蔣力就會帶著畫架出現在談心現場。

李山明白,對蔣力這樣的人,來硬的肯定不行。于是,李山決定找蔣力談心。

他們兩人談心也是在田埂上進行的。李山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蔣門神,今年招工,我第一個要推薦的人就是你。”

蔣門神卻冷冰冰地回答:“在丁尼招工返城之前,我不返城。”

李山問:“你是想追求丁尼嗎?你想讓她成為你的女朋友?”

蔣力說:“我不想追求她。我只是想給她畫像。”

李山盯著蔣力的臉,琢磨了好一陣,仍然搞不懂蔣力這個怪人。

第一次談心以失敗告終。

李山不氣餒,他再次找蔣力談心。

第二次談心是在一家飯館里進行的。

李山點了好酒好菜,請蔣力喝酒。等到蔣力喝得脖子發紅的時候,李山拍著蔣力的肩膀說道:“好兄弟,其實我和你完全可以成為同志和知己。”

蔣力瞪著通紅的眼睛望著李山,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李山扳著手指說道:“第一,你和我一樣,對珠日公社的乖妹子都了如指掌。第二,你和我一樣,見了乖妹子都會熱血沸騰,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很舒服。第三,你和我一樣,都認為丁尼是全公社最乖的妹子。”

蔣力不得不點頭表示贊同。

李山眼珠一轉,忽然說:“你喜歡畫畫;我問你:你畫過岳陽樓嗎?”

蔣力說:“我想去畫,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李山說:“你沒有畫過岳陽樓,但你一定讀過《岳陽樓記》。我問你:《岳陽樓記》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

蔣力搔了搔頭皮,不好意思地說:“我想不起來了。”

李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著蔣力抑揚頓挫地高聲吟誦道:“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蔣力茫然地望著他。

李山拍拍蔣力的肩膀,深感惋惜地嘆道:“我的好兄弟呀,你還不明白嗎?在整個珠日公社,只有我們兩個人才這樣心心相印,靈犀相通啊。沒有你這樣的同道之人,我好寂寞啊。現在,你好比范仲淹,我好比滕子京,你來到我們珠日公社,我們兩個同道之人相遇了,我們現在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保護好丁尼。”

蔣力只好點了點頭。

李山站起身來,將房間的門窗關牢之后,走到蔣力身邊,壓低聲音,極其神秘地說道:“蔣門神,你可要警惕呀,丁尼現在處境很危險。你想想,全公社的干部、知青、社員,有多少男人在惦記著她的身子啊。你是畫畫的,我問你:你忍心看見丁尼這朵美麗的鮮花永遠凋謝在木魚生產隊嗎?”

蔣力忍不住問道:“那該怎么保護她呢?”

李山說:“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她盡快離開這里,早日招工返城。雖說丁尼的家庭成份不好,但每次有單位來招工,我都是極力推薦她。可是,丁尼這個人呀,相當清高,傲慢,每次面試的時候,她對負責招工的領導都是不冷不熱,愛理不理的,這樣下去可不行呀,她的脾氣得改一改啊。你和她都是長沙知青,只有你的話,她才聽得進去。我們兩個現在分頭進行:你呢,找丁尼談一談,好好勸勸她。我呢,極力向招工單位推薦她。我們倆通力合作,保護好丁尼的身子,讓她早日返回長沙。”

招工的單位來了一批又一批,返城的知青走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丁尼總也回不了城,丁尼仍然還在木魚生產隊的田里勞作著。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依舊把磨盤拖得轟隆響。聽到磨盤的轟隆聲,木魚生產隊的社員們不免一聲嘆息:“你聽,丁尼獨自一人守著青燈,又開始敲她的木魚了。”

后來,珠日公社的黨委書記調走了,新調來一位包書記。據說,這位新來的包書記公正廉明,鐵面無私。由于他面色黧黑,社員們都稱他為包公。

包書記十分重視知青工作,上任伊始,就在珠日公社的各個知青點進行了廣泛深入的調查研究,接著,召開了全公社的知青大會。

在公社大禮堂舉行的知青大會上,包書記神色凝重。在談到知青招工過程中存在的種種不良現象時,包書記憤怒地拍了桌子,他聲色俱厲地說道:“我們有些干部,憑借手中的權力,對知青百般刁難,肆意凌辱。對于這種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害群之馬,我們珠日公社黨委決不姑息!”

包書記的話音剛落,公社大禮堂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包書記接著又說:“齋陽大隊木魚生產隊有一位長沙來的女知青,她下鄉已經八年了。這位女知青不僅勞動積極,而且能歌善舞,貧下中農多次聯名推薦她招工,可她就是走不了。我們不禁要問:這是為什么?!”

說到這里,包書記打住話頭,轉過臉來,目光凜冽地盯住坐在他右側的李山。

剎那間,整個會場出奇地安靜下來。

片刻之后,在會場的一個角落里,傳出了壓抑的啜泣聲。大家調頭望去,發現丁尼雙手捂住臉,肩膀一抽一抽地小聲哭泣著。

知青大會開過之后不久,珠日公社黨委對領導班子的分工進行了調整。當時,全國上下正在“大辦農業大辦糧食大辦養豬事業”,李山被派到公社的“萬頭養豬場”指導養豬事業。

全公社的知青工作由包書記親自來抓。

不久,丁尼被調到珠日公社中心小學教書。

半年后,丁尼被提拔為中心小學的副校長。

我最后一次見到蔣力的時候,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理想破滅了,因為丁尼已經死了。”

他神情漠然,甚至都懶得嘆息一聲。

丁尼的尸體是在學校旁邊的澧水河里被人發現的。河邊有一個木盆,木盆里有丁尼的兩件衣服。

她是在河邊洗衣服時,不慎跌入河中淹死的呢,還是她自己投河自盡的呢?又或許是有人把她推入河中的呢?

不得而知。

湖南省公安廳來人了。公安人員進行了尸檢,結論是溺水死亡。至于是自殺還是他殺,一時還無法認定。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丁尼死時已經有了身孕。

丁尼的父親從漢壽縣趕來了。

作為一個“歷史反革命”,這位在歷次運動中被整得心驚肉跳、魂飛魄散的父親,在面對女兒的尸體時,他甚至都不敢表現出自己的悲傷。他不敢向組織提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在澧水河邊就地安葬他的女兒。

丁尼的葬禮十分隆重,公社干部和大隊干部,全公社的所有知青,齋陽大隊的全體社員,以及中心小學的全體師生,都參加了葬禮。

李山特地從“萬頭養豬場”急匆匆趕來參加了丁尼的葬禮。他和中心小學的師生站在一起。丁尼的學生們哇哇大哭。李山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最后癱倒在地上

丁尼死后,木魚生產隊的社員們議論得最多的話題就是:“丁尼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到底是哪個男人留下的種?”

由于丁尼所在的中心小學,距木魚生產隊有二十里山路,社員們對中心小學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們實在無法猜測出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于是,社員們只好把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他們說:“唉,說到底,丁尼還是待在我們木魚生產隊最安全。在這里,白天有蔣門神守著,夜晚有楊老倌守著,誰也別想打她的主意。”

接著,就有人埋怨新來的包書記:“常言說:送官送到縣,送佛上西天。你包書記既然已經把丁尼抽調到了中心小學,又提拔她當了副校長,你為什么不干脆好事做到底,讓她招工返回長沙呢?”

農村的勞動是艱辛的,日子是困苦的,社員們每天都有自己的煩心事,沒過多久,木魚生產隊和齋陽大隊的社員們就把丁尼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

只有兩個人對丁尼還念念不忘。

一個是楊老倌。每一次,只要他的目光落到那把斧子上,他的眼里就會盈滿淚水,嘴里喃喃念道:“丁尼,我的好女兒,我把斧子磨得再鋒利,也還是守不住你的身子啊......”

另一個是蔣力。蔣力神情呆滯地對我說:“你說說看,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成為一名拯救者,一位守護者,結果,田小云的身子我沒守住,丁尼的身子我也沒守住。這是為什么呢?我竭盡全力,為什么就守不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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