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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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吉普車在蒙古茫茫戈壁上顛簸著。我看見窗外的蒼涼,也似乎看見了幾千萬年前這里的溫暖時光。司機曾拿著一根已折斷而且布滿創痕的猛犸象牙對我說,這里曾經是一片翠綠的草場。一瞬間,天與地都變化了。正在吃草的猛犸象被壓在了深深的泥土里,而孤寂了幾千萬年后它的遺骸將成為人們爭論的對象。
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彗星撞擊?隕石跌落?氣候驟變?那只猛犸象牙始終沉默著,讓我想到它要說的話:“看見我你們就該知道,這是你們明天的下場。”
我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我想起一位西藏密宗佛教上師說過的話:“別為這一世太費心機,你不過是居住在旅館里,沒有必要為旅館的房間裝潢。”
但是,世俗的塵念還在紛紛擾擾著我。斷裂的猛犸象牙更增添了我的煩躁。
我為什么要再度來到這里?來到如此荒涼的地方在尋找什么?
難道僅僅為了五年前我在這里遇到過一個瘋子?
“你一定會再來找我。你不會找到我,但我會給你想要的答案。”
竹節蝦曾經在五年前預言過。
我喜歡叫他竹節蝦。那是因為他身體的各個器官拼湊得太滑稽:一方面,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仿佛被一節一節地分解開,各自為政,互不干涉;而另一方面如果身體情勢需要,各個部位突然間像接受了最高指示一樣,瞬間就可以整合在一起,毫不懈怠,配合默契。
這是一個蝦怪機器人。
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身體,就像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一樣。他看似愚笨,骯臟,委瑣;而另一面,他的眼神又瘋狂,睿智和天真。
近兩米高的個子,瘦弱不堪。兩只手好像雞爪,腿細得像麻稈。眼球突出,眼周總是帶著黑眼袋,眼白中夾雜著血絲。他身上披著的褐色麻袋片發著霉味,麻袋片上古怪的數字花紋圖案上散落著白花花的皮膚鱗屑,使人錯覺那味道來自他發霉的肌膚,讓人擔心他的細腿一旦站立會隨時折斷。常年吸食廉價的東北黑土地特產的旱煙使發自皮膚的霉味中夾雜著獨特的煙臭味道,讓人不舒服。從風箱一樣抽拉著的氣管里咳吐出的痰液黏黏的,帶著被旱煙熏到焦黃的顏色。但他吐的痰液卻很遠,很有力道,像是鬼魂附體一樣,總奔向特定的方向,有特別的意義。
一次他用痰液射翻了茶幾上俄羅斯產的大炮形鐵制煙缸。
五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想逃走。但是令我意外的是,他看我眼神的怪異又專注。那獨特的眼神把我留下了。
“我知道你要來,所以我十天前賣掉了去溫都爾汗的車票。”
五年前,蝦怪對自己預知能力的炫耀曾讓我不安。現在,那不安又來了。
我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那時候,我身邊還有阿木,他還活著。蝦怪似乎知道我跟阿木流浪在沙漠里的目的:為了給阿木尋找一個活下去的秘方。記得蝦怪即使面對著陌生的訪客,也似乎總在自言自語。他的口音好重,吐字不清,說話的音節像炒黃豆一樣一個一個地蹦,等蹦到我的耳鼓里的時候,那些音節似乎都已在空氣中斷裂了幾次,好不容易才在我的耳鼓里重新鏈接拼湊成音,使得我聽他話的時候總要痛苦地帶上我自己的注解、翻譯以及猜測。他管豬叫巨,管腳叫覺,管詹叫展,管什么叫十磨。而且他的“n”音節總被無限制地拉長。好像那是一根針一樣,他要讓所有的人聽見并痛感它的鋒利。
他說話的時候,藏在口腔內的舌頭像正被唾液攪拌機攪拌著的水泥一樣,不停地轟隆隆地翻轉著。翻轉的結果是,他的語言有了迷人的個性色彩。他說他的發音受宇宙語的影響太大,以至于怪異。宇宙語是數百年后,我們人類將使用的語言。還有,在火星上和下一個宇宙里。
我驚恐地問他,這么說我們將在不遠的將來移民火星了?而且,宇宙也沒有多久的壽命了?沒等他回答,我的胃開始痙攣起來,我幾乎是弓著身子逃到了蒙古包外面,吐了個一塌糊涂,把一路上顛簸在胃里面的不愉快和不舒適都倒掉了。胃痛大有緩解了,我再回到蒙古包里。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中爆發著赤裸裸的不愉快。他示威式地用唾液射翻了茶幾上的俄羅斯產大炮形鐵制煙缸。然后他出去小解。他媽媽后來告訴我,每當有什么不愉快,他唯一的樂趣就是小解。他可以小解一個小時,不停地排泄。他的媽媽曾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不停地尿了一個小時的尿,但沒有看見他的肚子有什么變化。后來,她發現他小解過的地方草長得特別茂盛,足有一人多高,羊特別愛吃,吃了之后羊又特別地長肉,像吃了催化劑一樣。于是她對自己兒子的小解嗜好不再干涉。有鄉里鄉親聞訊趕來,希望他去到自己的地盤“方便”幾次,他婉言拒絕了。他媽媽因此很高興,覺得自己的兒子不完全瘋,總算還知道保護家庭的體面。
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他才回來。我看他又在郁悶地點著旱煙,我就有一搭無一搭地問他宇宙語是誰制定的,他說金木水火土五國的聯合國總部。我說胡說,金木水火土,你是在擺攤算卦啊!才五國?現在世界上就有不少于一百個國家。他說對啊,但是你忘了,事物會變化的。時和位改變了,什么都會變的。唯變是永恒。他指了指他的蒙古包,對我說有一天這里將是一片冰洋和沼澤。海洋里的烏龜要比恐龍還大。而魷魚將會統治整個海洋,他用毒液和體內高壓電制服敵人,成為冰洋霸主。
我脫口而出:“多久以后?”
“時間對你并不重要,你不會活那么久的。”
蝦怪還在望著蒙古包骨架嶙峋的天棚。
“那人類呢?”
蝦怪看看我,似乎我就是蝦怪,而他不是。他輕蔑地用宇宙語自言自語了幾句,只有一句我聽懂了,“人類在火星上什么什么。”
我想作弄他,于是繼續不依不饒地繼續問他宇宙語媽媽怎么說,他說叫“母倉吉”,我說什么,這是什么意思,他說是“試管子宮”的意思。我問他為什么叫試管子宮,他說等到了一定的時候,母親們都把嬰兒胚胎的培育工作丟給實驗室的試管,而人類母親子宮都將退化,因此試管子宮變成了母親的代名詞。
他的眼中露出輕蔑。
我的心忽然開始沉重。
我問他宇宙語中“神”怎么說?
他看了我,不回答。
我調侃他,難道火星上和下一個宇宙里,神就不存在了嗎?
他看著我,我以為他要反駁什么,忽然他又出去小解。我這次耐心地等了他一個小時。他坐下后重新點燃了他的老旱煙,然后在煙霧中對我說:
“你知道嗎,神,其實叫什么不重要。他可以叫造物者,也可以叫釋迦,安拉,也可以叫穗磨尼,桑八呂,愛因斯坦,凡·高,達·芬奇……重要的是他們代表的是真相。”
我禮貌地穿上了外套。我無法再聽下去了,我想離開這里。身旁的阿木攔住了我,是的,我忘了來的目的,也許這個怪人能夠給我們生命秘方。
他的母親給我們換了一杯奶茶。我把滾燙的奶茶一股腦地吞到了胃里,牛奶的膻味讓我差點又嘔了出來。
“一群宇航員正在踏上月球。忽然一只玉兔在他們的身旁跳躍著。宇航員們驚呆了。這只存在于古老的中國神話里的玉兔,怎么會出現在真正的月球?你看,現實與神話只有一點點的差距,就是你思維的開放性。你認為玉兔存在,就存在;你認為它不存在,就不存在,真相就存在于相信與不相信的夾縫里……”
我的臉變得蒼白,拿著茶杯的手在不住地顫抖。這是五分鐘前我對自己講的故事,就是我在打開他家的蒙古包門想逃走時涌現在我腦海里的畫面。他讀出來了。
“你會讀心術?”
“我知道真相。”
他又一次顯示了他的優越性。阿木在給我披著披肩,我在努力地平息我的煩躁。蝦怪忽然用非常悲傷的眼神看著我:
“你如此煩躁和焦慮,你根本無法改變你們的命運。求神拜鬼并不能避免你們的分離。真相有些殘酷,但你必須接受它。”
我傻了。他知道我們找他的理由:為了尋找能夠改變阿木跟我命運的鑰匙。為了找到這把鑰匙,我們跑遍了半個荒漠和草原,花掉了半生的積蓄,絕望的眼淚流了一籮筐。我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看了看身旁的阿木,不自覺地攥緊了他的手,顫抖著問他:
“我千里迢迢地到這里來,只想問這一句話:我跟他正像他自己預言的,只剩下五年的時光嗎?”
他吞咽下了一口唾液,帶著些許的好奇看著我:
“你們怎么找到了我?”
我的聲音卻很冷漠:
“這個不重要。”
蝦怪有些情緒波動,看著阿木:
“人類總喜歡一廂情愿。”
人類!他又顯露出他高于人類的狂傲。
空間陷入了寂靜,我們四個人(加上他的母親,她一直在旁邊修理著巴掌大小的破舊收音機,她兒子和我們似乎都與她關系不大)各自陷入了沉思。
后來,竹節蝦怪開了口,聲音中第一次帶著悲傷:
“亞特,請你們記住這個名字。改變人類未來宇宙史的將會是這個名字。”
“亞特。”阿木和我在重復著這個名字。
竹節蝦怪的悲傷中涌現出了崇敬,他自言自語地重復著“亞特,亞特,亞特……”。忽然,他的態度轉變了,像是亞特讓他想起了什么更嚴肅的事情一樣,他向我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你們離開吧,請明天上午再來。”
蝦怪一瞬間變得疏遠和冷酷。他猛然在地毯上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做出了送客的態度。
我們穿好衣服,掀開蒙古包門簾的時候,蝦怪已經翻轉了身體,把臉沖向墻壁,佝僂著身子,發出了鼾聲。
那霉味和煙臭味在他的鼾聲中彌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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