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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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二天。
戈壁刮了一夜的風。我們以為第二天再無法去找蝦怪了。早上,風居然停了。我們走出下榻的蒙古包的時候,發現被風吹拂了一夜的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已經極其干凈。九月的戈壁風聲中竟已隱隱透出了冬日的蕭瑟和寒冷。
我跟阿木各懷心事。我本以為我會讓車把我帶到可以到達呼和浩特的最近的火車站,但是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改變了行程。“回家吧,這個人是個瘋子,我們沒有必要跟他一起發瘋”,我向阿木說了無數次這樣的話,但阿木還是沒有放棄說服我:“活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不瘋的人才是瘋子。”
阿木知道如何說服我。他知道我喜歡瘋子,雖然我不喜歡蝦怪。
我跟阿木又重新來到蝦怪的家。
他沉浸在旱煙的煙霧中。被他母親修好的小收音機在唱著蒙古長調,音樂讓他的煙味聞起來有點鄉愁的味道。真奇怪,他就在自己的家里,可又那么地格格不入,好像他跟我們一樣,都是外鄉人。
也許是音樂的作用,也許是昨夜的風太肆虐了,今天的蝦怪看起來有些溫柔和傷感。不過,仔細看他落寞滄桑的眼神,你會真的覺得他有些異樣。蝦怪并不看我們,他的母親給我們斟上了奶茶。今天,奶茶沒有讓我反胃。蝦怪在音樂聲中說著話,他比昨天顯得親切了一些,他半自言自語地說道:
“有時候,回到家鄉會更想家。回家比流浪還寂寞。你流浪的時候,你還有一個地方可以牽掛,你還有感傷的理由;但回到家里,你連思念的權利和尊嚴都被剝奪了。尊嚴,對,就是尊嚴。你就變成了賴在無奈中的寄生蟲,大腦開始鈍化和庸俗,就像我這樣。家只有在記憶中才是可愛和活生生的。我敢說奧德修斯不回家要比回家后快樂得多。但我不知道,亞特為什么要背叛造物者的旨意,最后跑回家來。不知道他有沒有后悔。”
我跟阿木互相看了一眼。他的母親在縫著他的內衣的紐扣,專心地繞著線,似乎她兒子的話跟她沒有任何關系。蝦怪用骯臟的手帕揩揩他的眼睛,用手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大圓弧,繼續感嘆道:
“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消失,永遠地。我們的孩子們將會在另一個宇宙中思念我們,想象我們的美好和杰出,雖然我們既不美好也不杰出。真的,宇宙中沒有一樣不是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周而復始,按照造物者的旨意。”
“造物者的旨意?”
蝦怪煞有介事地用他顫抖又干枯的手指揩了揩嘴:
“你不要太把造物者跟你熟悉的那個人物聯系在一起。宇宙就是一個大計算機,它的運轉是被造物者設計好的一個程序;或許,連造物者也是被什么設定好的什么,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好了,總之……”
蝦怪停了話,開始摩挲著他身上破麻袋片的斷裂鎖邊,一根一根地耐心地將線頭拉出來,又將斷裂的線頭在他的面前排列成整齊的一排。他的線頭排列跟造物者的職責真是八竿子都打不著,可是現在卻被他神奇地聯系在了一起。
忽然,他停下排列線頭,想起了什么似的斜仰起眼睛,看著我,神秘又莊重地說:
“我只是預言,但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亞特可以改變他的命運,但他不能預言。造物者選擇了他,但他卻最終被拋棄。亞特只是被利用了。造物者是最功利的,他有超強的控制欲。”
亞特,又是亞特。造物者,又是造物者。
蝦怪大口地吸了一口煙,吐出煙圈后,干咳了幾聲,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道:
“造物者可以被懷疑,可以被嘲笑,可以被背叛,只是不能被傷害。我說的傷害,是你不再給他愛的機會。當然,以他想愛的方式。沒有了愛,造物者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這樣他就會反抗,像我們人類一樣。”
我跟阿木又互望了一眼,沒有說話。我們也的確不知道說什么。我不知道造物者是不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小孩子,但面前的這位一定是。
蝦怪無視他人的情緒,繼續說道:
“你說一個人可以在自己最愛的女人懷里死去,難道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嗎?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放棄,亞特都沒有做到。”
阿木直勾勾地看著蝦怪,蝦怪也在看著他。忽然,阿木的眼中出現淚水,他竟向蝦怪感激地點了點頭。我看傻了。我見蝦怪親自為阿木點上了一支旱煙,遞給了他。阿木并沒有遲疑,拿過來便吸。
“如果亞特做到了,我就不會在這里。”
蝦怪又在補充著謎語,我帶著嘲諷說道:
“你好像很愛這個亞特!”
蝦怪盯著我大衣上的紐扣,無視我的感受:
“相信我,他是整個宇宙最不幸的男人,也是最孤獨的男人;他最后一位信賴的人是我,但我背叛了他。”
背叛從蝦怪的嘴里說出來,并沒有多少罪惡感,倒有些許的無奈和感傷。蝦怪大吸了一口旱煙,慢吞吞地在煙霧中說道:
“我這里有最好的羊奶酒,要不要喝上幾杯,也許我可以給你們講一些關于亞特的故事。”
我想都沒想就說了聲“不”,但阿木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后來,兩個男人開始在蒙古包內喝酒,吃羊肉。他們之間有一種我所不理解的默契,他們不再談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喝酒上。
喝醉后,蝦怪開始唱歌,用的是我聽不懂的宇宙語,而曲調卻是一塌糊涂。后來,我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直到失去意識,醉倒在蝦怪母親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