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 神話•科學•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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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開頭難。自從上一回首次閱讀《上海書評》第14輯《復數的自由》,因編排體例不適應而一時找不著北以后,這回邂逅第12輯《兩百年的孤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隨手借回家中閱讀,早已有頭回生、二回熟的感覺,仿佛已了解到門徑,駕輕就熟起來。況且在撲面而來的第一板塊《訪談&口述》中,就遇上陳平原、張隆溪這兩位當年我在做學生時就在《讀書》雜志上經常拜讀其專欄的人物。那時寫專欄的還有兩位老一輩的學人,董樂山、董鼎山兄弟。董樂山先生如今已經作古,董鼎山先生依然老當益壯,還在為美國《僑報》的《紐約客閑話》專欄撰稿。承蒙他曾兩次專稿贊譽過我的散文集《閑書閑話》和《地老天荒讀書閑》,令我倍受鼓舞。
話歸正傳。如今身為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的陳平原,開口自然不俗,重提北大百年校慶時他曾說過的老話,指出北大中文系不應該與哈佛東亞系比,那沒有意義,“要比就得跟耶魯英文系比,跟巴黎第四大學的法文系比,跟東京大學的國文系比,跟莫斯科大學的俄文系比”,“我想強調的是,本國語言文學的研究與教學,除了傳遞知識、培養人才,還有義務介入當下的社會進程,在思想啟蒙、文學革命以及文化創新中發揮作用”。能有這樣的使命感令人敬佩,只是不知道還有多少其他大學的中文系主任認同,又有多少中文系師生響應,更不清楚能得到上方多大范圍的允許。結果能有多大可為,只能說是翹首以盼。但愿不是“神話”,而能成為事實。
張隆溪已經在美國教了十幾年書,講話至今還像當年那樣,常常一語中的。例如他說,“老派的比較文學講究實際的接觸、聯系,一個作家讀過哪些外國作品,受了哪些影響,這是歷史的實證的比較;后來美國的比較文學傾向于不同體裁、主題的比較,甚至文學與其他學科比如音樂、哲學、宗教等等比較。但對于中西比較來說,一個很有挑戰性的問題就是,為什么要把中國的文學和西方比?在什么基礎上比?比較文學最忌諱的就是表皮、膚淺、牽強附會的東西”。這倒是一句“科學”的大實話。我看了不免要替還在念比較文學的學生著急,論文不知該如何寫才好。
作為一本曾經在《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專欄上發表過的文章匯編,書里自然會出現一大批名家高手的名字,例如董橋、葉兆言、朱天文、劉紹銘、黃裳、陸谷孫、林達、張大春、林行止等,還有止庵、小寶、小白、喬納森這幾位的名字和文章也挺惹人注目。但最引起我興趣的是林行止的一篇《從肋骨到軟骨的造人“神跡”》,說的是當初上帝造人,先是造了男人亞當,后來又用亞當的一根肋骨造了女人夏娃。這是圣經上說的,是“神話”。自從有了現代醫學,可以開刀、解剖、甚至還有X光,科學早已證明男人并不缺少一根肋骨,似乎這“神話”也就不能自圓其說,不攻自破。
不料到了二十一世紀,忽然有兩位生物學家發現,幾乎所有雄性哺乳類動物的生殖器官都有軟骨,唯獨人類和蜘蛛猴例外,他們同時發現,所謂用亞當肋骨造夏娃的神話,原來是公元二世紀希臘人翻譯古希伯來文《圣經》時出的錯,誤將軟骨譯成了肋骨。據此,“他們認為大神耶和華造人,用的不是肋骨而是軟骨”,也就是陽具中的軟骨,所以男人的那話兒,如今都是沒有軟骨的。讀到這里,我不能不拍案驚奇。這可真是太奇妙了,不僅修正了《圣經》翻譯中的錯誤,導致改寫“神話”,更是挑戰了科學,因為它為修正后的“神話”找到了科學根據,大大增加了“神話”的可信度,給早已遇到多重挑戰的達爾文的進化論再次制造了麻煩。不過且慢,不是還有蜘蛛猴嗎?它的軟骨哪里去了?科學家們會不會也來修正一次,說人不是由猿猴而是最早從蜘蛛猴進化演變而來呢?這故事看來還真有一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味道。
放下真正的科學與神話不說,在人文歷史方面,還真有不少“神話”與事實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也就有了不斷修正和還原歷史的可能。究竟是越修越正,還是漸行漸遠,就成了十分耐人尋味的一件事。就在這本書里,就有不少這類耐人尋味的地方。
例如,學術泰斗陳寅恪曾被傳聞“通三十幾種外語”,頗近“神話”,可是李幼蒸在《憶往敘實》(重慶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里卻對此提出質疑和挑戰,并用自身學習外語的體驗和陳寅恪自己說過“至外國文字弟皆不能動筆作文”以及“弟英文不能動筆”為依據,而推論陳寅恪“是否精通了一國外語還不好說”。其實,這樣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否科學也還真不好說。陳寅恪先生曾經游學好些國家,學會閱讀多種外語,這應該是不爭的事實。至于英文不能動筆的自謙,到底虛實如何,也還真難論斷。所以高山杉在書評里對《憶往敘實》也提出了質疑。
個人學問大小、學術水平高低,其實還算小事,有些大事的“神話”與事實之間的出入,應該說就非常重要了。所以我頗為關注和欣賞沈志華先生近年來對于朝鮮戰爭的歷史研究,也欣然在這本書里讀到對他的訪談。他的研究為我們走出“神話”、走進事實,非常有幫助。這次訪談里就涉及到這場戰爭誰勝誰負的問題,最后的結局當然是講和,而且至今沒有和平協定,只是停戰協定而已,但是據沈先生說,在贏得了開初的兩次戰役之后,“1951年初的時候如果接受了聯合國十三國的和談建議,我們當然算贏了”。如果是那樣的結局,當然應該對中國更有利,可是偏偏那會兒由于金日成想“一鼓作氣把美國趕走得了”,斯大林要讓中國“趁熱打鐵”,而“毛澤東對戰況過于樂觀”,最終還是“白白又多打了兩年多”。這是沈先生的結論。不過我認為,除了“樂觀”以外,1950年11月25日毛岸英的死,是否也具有影響力呢?我倒是想要聽聽沈志華先生怎么說。如果一個人連打了兩次勝仗,可是兒子卻在其中陣亡了,他會愿意在此時此刻停戰講和嗎?
這本書里插圖照片不是很多,但是有一幅小丁(丁聰)畫的魯迅肖像工筆畫,和一幅安迪所繪周作人像,卻是形似、神似雙絕,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關于這兩位大師的“神話”與事實的厘清,恐怕也還要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但以我之愚見,這二位人物的精神風貌和內心世界,倒是已經讓這兩位畫師捷足先登,十分傳神地表達了。將來能夠還歷史原貌的文字敘述,無論怎樣修正,恐怕也不過就只能達到這個地步,很難想象可以推翻亦或是勝出這二位妙手丹青筆下的人物造型。
2011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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