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 驚恐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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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開學了,父母鼓勵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強我做一個面對現實的人。而我的解釋,跟他們剛好不太一樣,面對自己內心不喜歡的事,應該叫不現實才對。
——三毛
不知是天外飛來了幸運,還是飛來了橫禍,三毛離開了靜修女中去了臺灣最好的省女中。她還是那么喜歡看書,就算母親有時抱怨說看閑書不能當飯吃,她還是把所有的零用錢都送去了建國書店。《復活》、《罪與罰》、《死靈魂》等等飄著書香的讀本,在公車司機椅背后的橫桿上更替著。
汽車就快到西厝侖了,三毛把書塞進包里,站到了門口。汽車停靠在路邊,三毛下車,心滿意足地朝家里走去。整個初二,她都這樣擠在公車上,看著國文老師嘴里的“閑書”,讀書就是一種快樂。回到家里,那份快樂依舊不減,這天,三毛竄進大伯父的房間,在里面的書架上又淘到了幾本好書《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記》、《人間詞話》,求書心切的三毛巴不得趕快看完,一下子把幾本書全借走了。她忘了自己下車后剛在建國書店借了一本芥川龍之介的短篇,一時間怎能看得了這么多呢,但不管怎么說,有書就是好事,三毛樂滋滋地把一摞書搬回了自己房間,孜孜不倦地翻著。
第一次月考下來,情況很糟糕,三毛四門功課都不及格。雖然這里是全臺灣最好的學校,但是如果不好好讀書,將來升學一樣會成問題。三毛成績嚴重滑坡引起了父母的警覺。父母看了三毛那遍布紅叉慘不忍睹的試卷,并沒有對她加以責罵,只是嚴重地對她說:“再不收心,要留級了。”
三毛有些罪惡感,知道自己成績不好,對不住父母。“看閑書又不能當飯吃,將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該立下志向,這樣下去,我們怎么不擔心呢?”父母頗為語重心長,更加令敏感的三毛不好受了。
夜晚關了燈,她躺在床上細細咀嚼著父母說的話,對抗著內心不斷泛濫的羞恥感,一遍一遍地想,怎么才能不辜負他們。
第二天,三毛盡量控制著自己在上課時不去想那些書,認認真真地看著老師發出聲音,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但不管怎樣,凡是上的課她都聽,凡是老師布置的習題她都背,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竟連數學題都背!
接著,數學又接連三次小考,上面的題都是她辛辛苦苦死記硬背過的。這三次數學考試對三毛來講已經不是測評邏輯能力了,而成了檢測她的硬記功夫。三毛得了滿分,連續三次。
所有人都震驚了,老師更不敢相信,一個數學成績一向不好的學生,怎么能夠連續三次滿分!于是,數學老師把三毛叫進辦公室,逼問她是不是作弊。因為在數學老師眼里,三毛似乎就是一個笨孩子,永遠搞不清運算法則的笨小孩,所以作弊是唯一能講通三毛三次滿分的現象的原因。
“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三毛強硬地回答,以為這樣就捍衛了自己的尊嚴。老師冷笑了一聲,從桌前拿了一瓶墨水和一支毛筆,要三毛跟她一塊兒回班里。
三毛搞不清狀況,照做了。上課的時候,老師又讓全班同學考了一次試,但與上次不同的是,別的同學都做一樣的試卷,唯獨三毛面對的是一張特殊的試卷。這張試卷上出現的題,三毛沒有見過,老師冷冷地丟給她幾個高深的方程式要她做,這大概是初三的題,就算是班里別的孩子也未必做得出來。時間分分秒秒過去了,三毛依然無法下筆。老師在教室里邊走邊等待著,心滿意足地期待著她預想的結果。
時間到了,三毛的桌上依舊躺著一張空白試卷。老師快步來到她的身邊,從她手下抽出那一紙試卷,驕傲地跟班里宣布三毛零分。然后報復似的將三毛拖上講臺,要她站在老師事先用粉筆畫好的圈里,惡毒無比地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臺下的同學一個個滿心期待地看著老師的動作,只有一個例外。
老師讓三毛背轉過身,閉著眼面向黑板,然后用蘸得飽飽的墨汁的毛筆在她兩只眼睛周圍各畫上一個圓圈,一邊畫一邊按耐不住興奮地說:“別怕,不痛不癢,就是有點涼,馬上就好了。”墨汁太多,從三毛的臉蛋留下來,順著三毛緊緊抿住的嘴唇滲進了嘴巴里。
“現在,轉過去給全班同學看看。”老師笑吟吟地說。三毛慢慢地轉過去,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臺下果然一陣哄笑,三毛畏懼地看著他們。只有一個學生沒有笑,低著頭像要哭了一般。
老師意猶未盡,叫她到走廊上去走一圈。三毛路過之處,學生們既覺得驚奇又覺得好笑,他們臉部的表情深深印進了三毛心里,像刀割一般。三毛所到之處,驚叫不停,嘲笑不斷,空氣如黑暗的墨汁一般,使她的世界冰涼無比。三毛成了全校的名人,所到之處總逃不掉異樣的眼光。
回到教室,三毛動彈不得,像冰塊一樣接受著現實。一位好心的同學拖她去洗臉,三毛一句話也沒說,僵硬地沒有落下一滴淚,怒火燒遍了她的全身,她很想殺了這個老師。
三毛回家以后,這件事對誰也沒有提,她依舊上了公車晃到學校,接受無言的拷打。受辱以后的第二天,三毛一見課桌就犯暈。幾天以后,憤怒的火苗終于退給她一塊可以思考的天地,她望著學校米黃色的屋頂,問自己為什么還要這樣忍耐。三毛下了車,透過學校的門口看了一眼里面的光景。“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她對自己說,于是轉身上了能包容她的地方—墓地。
墳場極為安靜,三毛似乎能感覺到周圍的靈魂,仿佛這塊地依然有生命,它們很溫柔又善解人意。三毛掏出包里的書,就倚靠在一大堆土饅頭上看起了書。
從第三天開始,后遺癥終于顯現了出來,她害怕上學,害怕她的座位,不再希望接觸外面的世界,她只愿留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此時,不知情的母親依然在為女兒的學業操著心。每天早晨,母親和往常一樣給她飯錢。三毛離開家,又去了墳場,當時可供她造訪的墳場有四座,一座是北投陳濟棠先生的墓園,一座是陽明山公墓,一座是六張犁公墓,再一座就是市殯儀館旁沒有名字的墳場。三毛是它們的常客,無論晴天或是下雨,她都去。只是偶爾還會去一下學校,待老師看見她以后,她又溜掉。就這樣斷斷續續地過著學生生活,終于有一天,她不愿再踏進學校一步。
學校給家里寄來了信,父母終于知道女兒逃學的事了,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真相,但他們沒有責罵三毛一句,只是父親一見女兒就嘆氣,也不多跟她說話。
但父母依然沒有放棄讓三毛回學校念書的想法,第二年開學,母親又拿出了學校的制服,她鼓勵三毛穿上,因為在母親看來,穿上校服回到學校去,才是一個敢于面對現實的人。但三毛不這么認為,她容不得虛偽,她的現實就是面對自己內心喜歡的事。母親遞來鞋子,三毛坐在地板上換鞋,一看見那雙鞋就犯暈,恐懼裹挾在制服上糾纏著她。母親盼望她快點好起來,每天送她到校門口,一直看著她進教室。三毛被母親的愛逼得快要發瘋,有時,她忍耐著坐一節課以后,就拿起書包往外跑,她跑到省立圖書館,一天啃下一本好書,常常忘記回家的時間。無奈,父母只好又將她召回,見她喜歡看書,就買書讓她看。
初二下學期的時候,三毛終于不用再去省女中。而這時候,家里又發生了一件事,三毛的姐姐高中聯考考上了二女中,但她實在無法忍受難捱的數學,又很喜歡音樂,于是央求父親讓她去臺北示范學校音樂科念書。姐姐奔向了她的興趣。
自從畫鴨蛋事件之后,三毛心中的陰影始終沒有消失,這件事仿佛讓三毛看到了生活的光斑。那年,三毛為自己做了一個竹制書架,她拿著母親給的錢,上市里買了好些書,大多是父親要她念的。三毛雖然不再去學校,但父親對她的教育并沒有停止,父親讓她去學插花,學鋼琴,學國畫,師從黃君璧學習山水畫,師從邵幼軒學習畫花鳥,還教她背《古文觀止》。父親為三毛準備了一大堆中英文圖書,讓休學在家的三毛也嘗到了樂趣。
然而,三毛的情況很快傳到了街坊耳朵里,三毛成了眾人眼中的問題少年。晚上,她不敢開燈,蜷縮在墻角,聽屋外的風聲,呼呼作響。
她總覺得自己在逃避什么,但又總想不出。三年的時間,三毛總是封鎖自己,學了很多,看了很多,卻沒有一件事能真正打開她的內心。由于小時候看過一部很美很凄艷的片子叫《珍妮的畫像》,有一天當堂哥跟她提起時,片中那首熟悉的歌聲從堂哥那頭傳到了三毛耳邊的電話聽筒,三毛越聽越著迷,恍惚間好像突然被人打開了她一段封閉許久的記憶。
三毛陷入更深的害怕中,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感覺到有另一個人鉆進了她的身體,占據了她的靈魂,那個人叫珍妮。醫生要她好好休息,盡量多睡,不給她有思考的時間,漸漸地,三毛平緩了下來。但是,珍妮卻沒有離開她,從電話聽筒里傳來的《珍妮的畫像》每每飄過她的腦海,珍妮就會出現,三毛慌張地逃到家外,混亂中她掉進田野里的一條小溝。
父母不見了她的蹤影,焦急得要命,幸好,三毛被一個好心的農人
發現,把她送回了家中。
“孩子,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哦,媽媽,我不過是在尋找,在尋找……”
三毛罵走了她的醫生,她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之后,可憐的父母只好拜托從小為三毛看病的張伯伯為她治病,每周二、周五張伯伯都會給她打針。各種治療方法都用盡了,但對三毛似乎都沒有用。
終于有一天,三毛在自卑和恐懼中切腕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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