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 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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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一夜之間,原本灰頭灰臉的校園立即有了冰雕玉砌的感覺。早晨起床后,嚴浩他們宿舍的四個人都趴在陽臺上看雪——李元斌在廣東長大,算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下雪,興奮得大呼小叫。
沈子寒撇撇嘴說:“這哪兒叫下雪嘛,純粹是雪渣渣。看看俺們東北,那才叫燕山雪花大如席哪。”
李元斌吸溜吸溜鼻子說:“打死我也不會到你們那旮旯去工作啊。至少,也要像人家夏老師那樣留校嘛!”說到這兒,李元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拍了嚴浩一把說:“浩子,昨天我們可是見到了夏天的男朋友啊。夠帥氣!”
漂亮女老師的戀愛與緋聞總是大學男生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三個腦袋一下子都湊到李元斌跟前嚷嚷起來。嚴浩說:“你沒走眼吧?好像她是單身啊!”沈子寒噓了一聲說:“又一朵帶刺的玫瑰消失啦!”
李元斌得意地笑一笑。“昨天我陪任雪菲買鞋,在華意批發市場門前看到的嘛。當時他們可能在等車,我確信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絕對不到十公分哦!那個男的有時還親熱地拍拍夏老師的背。”說到這兒他又皺皺眉頭。“不過,看上去夏老師不怎么高興。有點兒別扭!我這可是憑感覺啊!”
嚴浩聽到這兒,心里面有個東西像是猛地跳了一下。一陣惡心涌上喉嚨。他顧不得說話,一個箭步沖到衛生間干嘔起來——卻什么也沒吐出來。等抬起頭,嚴浩已是難受得滿臉通紅,眼睛里也擠滿了淚水,又酸又澀。
他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想起昨天周一峰把他拉進辦公室里后說的話。
“嚴浩,我明白了,這事兒一定和夏天,還有她的那個同學有關系。我知道,我知道……”
“嚴浩,你的問題就是一種潛意識的被控制,或者說,你一直處于深度催眠狀態,明白嗎,清醒的催眠狀態。”
“嚴浩,聽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們不能清楚的東西。比如說意識,人的意識也是一種物質。如果人的意識不僅僅依附人的肉體存在呢?它就可以控制其它的意識或是其它的肉體。人的意識是可以控制或是被控制的。人的意識是一種力量,我們尚不確知的強大的力量啊!”
這每一句話都讓嚴浩如五雷轟頂。他還想起了同樣是昨天——夏天老師在課堂上給他們講述的內容。
“同學們,在神經纖維上傳導的興奮或動作電位稱為神經沖動……當突觸前神經元的興奮傳到神經末稍時,突觸前膜發生去極化,當去極化達到一定水平時,前膜上電壓門控Ca2+通道開放,細胞外Ca2+進入突觸前末稍內……”
嚴浩站在鏡子前面一陣胡思亂想。原來人的意識流動就可以簡單分解成這些動作電位,還有神經遞質的流動與通道的打開與關閉嗎?這和電腦用1和0傳達信息有什么區別?難道我們自認為的那個“我”就是由這些意識綜合起來——如同電腦的程序運算后得出的一個結論?或者說,這個“我”的意識本來是不存在的?是我們自己的意識流動綜合運算后得出的結果?就像“我”只是無數個1的相加,最后我得出了“我”是“100”的結論——而事實上沒有“100”,只是無數個“1”。“100”的結論是錯誤的不存在的——當然,它也可以算是正確的。運算上的正確或是邏輯上的正確——而不是事實上的正確?!
嚴浩覺得一股寒意從前胸一直貫穿到了后背。
他和周一峰都推斷是自己的那個“我”的意識出了問題。那個“我”不再是以前的“我”,而根源可能是組成“我”或是那個“100”的無數個“1”以及運算出了問題——它們的數目增多或是減少了,或是運算不再是相加,或是有了乘除減法,最后得出的“我”就不再是“100”,而可能是一個“99”、“88”——那是一個不同的“我”!如果要夏天老師來解釋——可能是神經沖動的復雜傳遞中,通道的開閉和遞質的種類發生了問題!
那天最后要走的時候,嚴浩只問了周一峰一個問題:“究竟是誰改變了這一切,改變了‘我’?”
周一峰當時嘆了口氣說:“給我時間,一定會清楚的。我想,我得先找夏天老師談談。”
雪花還在靜靜地飄落。嚴浩洗了把臉重新回到陽臺上。這時李元斌他們仨兒的話題已經從夏天老師身上轉移到了德甲聯賽上。
事情幾乎是接踵而至。
下雪的這天上午沒課——天冷,宿舍也沒暖氣——他們哥四個干脆都卷被窩里各看各書。
還有半個月就要期末考試,臨戰氣氛在校園里日益濃厚,教學樓里也開放了通霄教室——到處是恐懼重修的拼命三郎和對獎學金情有獨鐘的玩命烈女!
嚴浩靠在床頭,看著《系統解剖學》都迷糊著要睡著時,掛在門口的201電話響起了刺耳的鈴聲。
李元斌條件反射般第一個跳下床。他們406的電話有百分之七十都是任雪菲打過來的。
“浩子!找你的!”李元斌邊把話筒遞給嚴浩邊表現出滿臉的沮喪——他穿著短褲站地上凍得直發抖。樂得沈子寒與廖廣志一陣狂笑。
“哦,我是……行!……我馬上過來!……好的!”放下聽筒,嚴浩抄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是母老鼠找你配種吧?”沈子寒神情暖昧地問。
“夏天!夏老師!”嚴浩顧不得和他們多嘴,跳下床就往外跑。只聽見沈子寒在后面叫:“奶奶的關門啊!凍死俺了!”
外面的雪紛紛揚揚下得真大。路也挺滑——嚴浩一路小跑差點摔了兩跤。按照夏天老師電話里所講的路線,他坐上出租車直接到了市中心血站。而在血站門口,夏天穿著鵝黃的羽絨服,正焦急地跺著腳左右張望。
“嚴浩——快!”夏天彎下腰,隔著車窗玻璃向他招了招手。
車停穩,她和嚴浩一前一后沖進了血站業務樓的大廳。
“嚴浩,我記得你的血型是O型合并Rh陰性的。是嗎?”夏天老師邊匆匆地走邊說。
“不是……啊,是……你檢測出來的是!”
“來不及了,嚴浩,我只能向你求救!”夏天停住腳步,回過頭猛地揪出嚴浩的胳膊。
“夏,夏老師,你慢慢說。”嚴浩扶住夏天,在大廳里的長椅上坐下來。“我這兒一個朋友剛才遇車禍了——雪太大,騎自行車不小心被一輛轎車撞了!他的血型是O型合并Rh陰性。但,但血站里這種稀有血型的庫存血只有400毫升了。手術室剛來通知,要求至少準備800毫升的血液。”夏天的眼睛緊緊盯著嚴浩,看得出她已是焦灼萬分!
“需要我的血?”
“我只能找到你了!他的內外出血都嚴重。正在搶救!你看行嗎,嚴浩?”
嚴浩想也沒想就點點頭。“行!”
采血室里,嚴浩躺上病床,皮膚消毒,再捆上膠帶暴露胳臂上的血管,護士的手非常麻利。
從嚴浩出宿舍到針頭扎進嚴浩的胳膊,還不到四十分鐘。坐在嚴浩旁邊的夏天似乎安定了一些。室內沒有誰說話,只有血袋里殷紅的血在緩緩地增多。
嚴浩早晨也沒吃飯,第一個200CC完了后,他有些惡心和頭暈。血袋很快拿到一邊準備做各種必要的生化檢查并加上抗凝劑。樓下,醫院的救護車正等著呢。
第一個血袋剛滿,第二個又接上了。
“不,要不歇一會兒吧!”夏天攔住了護士的手。
“病人危險,再等,就來不及了。”捂著大口罩的小護士嗡聲嗡氣地說。
“夏老師,沒事兒,我身體壯著呢。抽吧!”
夏天欲言又止。她掏出手絹擦了擦嚴浩額頭滲出的冷汗。
第二個200CC又開始了。血袋的血在一點點增多,嚴浩的頭卻越來越沉重。他開始感到頭皮一陣陣地跳痛。
“堅持,一定要堅持!”他的手按照護士的要求緊緊握成拳。心跳逐漸地在加快。
夏天似乎看出他的不舒服。緊張地問:“嚴浩,你沒事吧?”嚴浩突然覺得俯看他的那張臉是那么可親,那么熟悉。他緩緩搖搖頭。“沒事兒,繼續吧。”
夏天說:“你要不舒服,就說一聲啊。”嚴浩閉著眼沒有吭氣。他覺得眼皮太沉了!
嚴浩轉了轉頭,看看第二袋要滿了,輕輕地說:“再抽一點吧,好備用。”夏天攔住護士的手。堅決地說:“不行,我看他很虛弱了。一定要停下來。”護士看了她一眼,拔出針頭,在針孔處貼上膠布。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嚴浩。”夏天俯下身。
嚴浩知道獻血這么多肯定不會舒服。他全身軟得像棉花糖,眼皮像墜上了幾十斤的石頭。“沒事兒,夏老師,一會兒就好了。”他吃力地說。
恍惚中,他看見夏老師的臉離他時遠時近,他看見了她翕動的嘴唇,垂落的黑發,還有她細長的眉毛與眼睛。但他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他只覺得很溫暖,他覺得他應該做這件事情。
他還想起了夏老師說過,除了他還有一個人也是Rh陰型血。但那個人死了——那個人會是她的照片下的人嗎——他憑直覺覺得是——但現在幸虧有了他,要不,夏老師的朋友就會死掉。
他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欣慰感。這一學期他都不快樂,為了那些折磨他的奇怪的事情——但現在他在流著血,卻感到了什么是幸福。他覺得能夠幫助別人真的是件快樂的事情!
然后他聽到了夏天老師的聲音。“嚴浩,你覺得好點了嗎?”
嚴浩微微側過頭,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但暫停抽血只有十分鐘,血站的采血人員就沖進采血室低聲對夏天說:“不夠!還需要200CC。”
夏天望望室外,再看看嚴浩,不知如何是好。她緊抿著嘴唇,手中的手絹在絞過來又絞過去。
“抽吧……沒事兒……”嚴浩聲音低得都快聽不到。他的臉和嘴唇都是蒼白的。
針頭再一次扎進他的胳膊。
夏天用手絹堵住自己的嘴。她緊盯著躺在床上的嚴浩。臉頰在微微地顫抖。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鮮血在一點點從嚴浩的體內流出。就在第三個200CC快滿時,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然后頭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嚴浩——”夏天失聲驚叫起來。“醫生——快來醫生——”
嚴浩沒有聽到。片刻后,他只覺得他的身體漂浮起來,遠處,是無限的光亮……他看見了很多人……有夏天,有照片下的那個人,有周一峰,有沈子寒,他們在向他招手……
等嚴浩醒來,是躺在另外一間干凈的病房。嚴浩緩緩睜開眼,看到了夏天老師。還有沈子寒他們仨兒。
“他,還好嗎,搶救成功了?”嚴浩低聲地問。
“浩子,你娘的醒了。你終于醒了。”沈子寒第一個興奮地撲到他身邊,眼睛潮潮地。
“他還好,嚴浩。搶救成功了。多虧你。”夏天老師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快去照顧他吧!這兒有我同學。我沒事兒。就是,早晨沒吃飯……”嚴浩咧咧嘴,想笑一笑,可連這點力氣也沒了。說話氣若游絲。
“你別說了,先躺著。低血糖性昏厥一定要休息好——還在給你輸液呢!”從嚴浩和夏天老師打交道以來,她的口氣從沒這么和氣過。
李元斌站旁邊向他豎起了大拇指。然后他們三人一致要求夏天老師先去忙她的,嚴浩這里有他們照顧。
“那,我先過去看看!嚴浩,醫生讓在這兒住三天觀察一下。好好休息,我呆會兒來看你……”在嚴浩的注視下,夏天老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病房。
嚴浩想抬抬手和她告別,但覺得手重得像壓上了千斤頂。
“浩子啊。乖乖你竟然輸了六百毫升!正常人輸兩百毫升都不錯!為了救她男朋友的命,差點兒你就熄火了!”廖廣志翻動著他的厚嘴唇哭喪著臉說。
“難怪浩子上次回答夏老師提問,說人體的血液有二三十公升嘛。那時他就在擺譜了。”沈子寒又開始耍起了活寶。
嚴浩的嘴角也有一絲微笑。“應該的……”他實在好困,一閉眼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嚴浩不知道,他當時已經昏迷整整一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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