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 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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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乾徘徊在七○年春天的日光下。
寡淡懶散的光線有意無意中把他十七歲的身材拉成長長的一條兒,不時地投映在那幾堵磚面風化的老墻上。老磚墻幽幽訴說一些陳年舊事,那些因風化凹陷進去的磚棱形成一只只磚孔兒,是這堵古舊風景的空洞失神的眼窩。
張明乾爺爺張之堯說過,這磚墻和墻內的院落原本是他家的牲口棚子,土改時就已沒收,現如今當了大隊的隊部。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又兼任他們小隊隊長的翟占魁現在就在里面辦公哩。
右手在褲子口袋里緊捏著花費了三個夜晚才寫成的那份入團申請書,他感到手心里浸出汗水把那十幾頁信紙洇濕了。昨晚在一盞黃昏的油燈下寫最后的幾行字時,酸酸的幾滴眼淚不也把信紙洇濕了么: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我決心和破落地主分子張之堯劃清界線,讓廣大干部貧下中農和革命群眾考驗我……
那時候,年愈八旬的爺爺張之堯剛剛給他的長孫張明乾打磨了這第二天出工用的圓頭銑,十分疲倦地躺在孫子身邊的土炕上。老人先是輕輕地鼾,接著便是一連串斷斷續續令人痛苦不堪地大聲呻吟。張明乾連叫幾聲爺爺,爺爺哼了哼,又接著痛苦不安地呻吟……
爺爺老了。
意識到這里的張明乾停下筆來,一串眼淚噗嚕嚕掉在剛寫就的“劃清界線”的字行上……
張明乾咬咬牙鼓了鼓氣兒,那條徘徊游移的影子便引導著他惴惴地走進大隊部的院子,謹慎地走進那一排十分古舊但還算整潔的西屋里。
西屋里放一張黑色的舊式方桌,張明乾立刻記起自己家里也有同這張方桌一模一樣的方桌的。只是這張桌子上屹立著一只講話筒、一臺擴音器,一種莊嚴的肅穆感就從這兩件物什上擴散開來。靠桌而又依墻的是一張單人床,令張明乾敬畏也讓他仇視的大隊革委副主任兼小隊長翟占魁就斜躺在木床上。
占魁伯伯——,張明乾游絲一般膽怯地叫,他覺得這叫聲不像自己發出的,兩腿微微有些抖了。
占魁伯伯——,在仍舊沒有反應而準備離去的情況下,大隊主要領導人的翟占魁卻慢慢坐起來了。
坐起來了,卻十分奇異地看他,像打量一只不該撞進農家院落的野兔兒。
張明乾不敢迎接翟占魁的眼光,他覺得那眼光有點像捷爾任斯基的眼光。那幾年農村經常放映《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翟占魁的眼窩如影片中的捷爾任斯基一樣有一種錐子般穿透力,能看出他十七歲的心肝腸肚。
伯伯,我給你交一份入團申請書。張明乾的話隨著一身冷汗滑膩膩涼冰冰鉆出來了。
這類申請書交給田芒種就行,他是團支書喲。翟占魁的嗓音卻沙啞粗笨,沒有他的眼光那么犀利。張明乾和全翟村的人都十分熟悉這種聲音,它每天都要通過擴音器和高音喇叭在村里放大幾十倍。翟村的山山水水溝溝峁峁都被它吵得蒼老而沙啞了。
伯伯,田芒種說過,像我這種家庭情況,非要你通過不行,他說,要讓你點頭批準哩……張明乾聽出自己聲音的低賤和卑微。
黑且細的十根指頭把那份汗濕的申請書恭恭敬敬交給了村領導。
翟占魁認真地看了幾頁,放在方桌上,心域里涌來幾許不可掩飾的驚訝:這個且細且高的娃娃,破落地主的后代,居然寫得一手漂亮大方的字筆,一紙流暢自然的文章。再看他小小年紀,口齒利落,腦瓜清晰。一種極復雜的情感塞滿翟占魁的胸膛。
要求進步是好的,但不能光寫在紙上,要落實到行動上,從明天起,你參加臥虎山突擊隊,上山炸石頭、拉石頭吧,這是一個鍛煉的好機會,你別錯過。
上臥虎山?炸石頭?張明乾立刻想起被炸掉一條胳膊的劉發奎,被石頭砸破腦袋的陳立成,被平車撞傷腰骨的王玉山……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不料卻抖出一句令他也十分意外的聲音:
行,我明兒就去——
那一刻不知是委屈還是骨子里隱秘著的報復意識,蘊聚在尚未發育成熟的細高挑身子里,驅使他倔強地離開了大隊部的院落。
張明乾不止一次地聽爺爺說過,翟占魁的家門是長工的家門。占魁的爺爺就是他們張家的長工,占魁爺爺老死之后占魁的老爹又子承父業在張家扛長工。占魁爹對張家忠心耿耿勤懇勞作,張家對這個忠厚的長工也以誠相待相敬如賓。每年夏季占魁爹就在主家的莊稼地里看莊稼,棚子是臨時搭起來的簡易庵子。那年夏天雨水特大,在一個雷陣雨的傍晚庵子漏雨了,開始滴滴答答稍后洶洶涌涌,占魁爹便卷了鋪蓋冒雨朝村里返,沒能跑出莊稼地,一個電光從頭頂掠過,占魁爹便被擊倒在張之堯的莊禾地里永遠沒有起來。那年翟占魁已經十五歲,葬他爹時翟占魁淚如泉涌。之后年復一年,有青的草兒綠的草兒從墳頭上長出來,也有一些不平和嫉恨長在他年輕的心頭。三十年后翟村批斗破落地主分子張之堯的大會上,哭訴和聲討中的翟占魁忽然從褲腰里抽出一把殺豬刀,燈光下陰陰泛寒地一閃就向低頭認罪的張之堯刺去——,多虧了下鄉工作隊韓隊長眼尖手快上前阻攔,那刀尖雖未能刺入張之堯的胸脯,卻在他蒼老的腰板上劃下一條長長的口子。那時候年幼的張明乾剛剛懂事,在臺下目睹了這一切,且驚且嚇使他大病了一個月,在之后漫長無邊的歲月里爺爺蒼老腰板上的黑紅血跡就在他的心域里殷殷地流淌。
張明乾走出大隊部的院門頂多十余步,他不知道,大隊部里的翟占魁在點燃一根紙煙的時候,火柴的余光順便點燃了尚未看完的那份十余頁的入團申請書……火苗弱弱地跳了幾下,試圖舔到那一張深沉的而此刻浮一絲冷笑的寬闊大臉盤。
張明乾帶著極其復雜的情感找到田芒種報到,擔任臥虎山突擊隊隊長的田芒種郁郁地說:你還太小,不該來這兒的。
明乾說:這是翟頭兒的安排。
芒種說:我知道,他交待過了,并把你分到爆破組咧。
爆破組?
張明乾嚇一跳。
村里開山炸石頭修十余里的石頭防滲渠,臥虎山突擊隊就承擔了炸石、運石、砌石渠的任務。爆破組人本不多,六、七個人,開炸一個月就有三人被炸傷,發奎炸斷胳膊,西娃傷了后腰,家義跛了小腿……張明乾想來不寒而栗……
明乾,進爆炸組的,都是可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這也是翟頭兒的安排,由不得我喲。田芒種疚疚地說。
我不怨你,芒種哥,我知道你的難處。
不過,從明兒起,每天給你加三個工分,這是爆破組的待遇。田芒種補說一句。
就有一股悲壯的豪氣襲上張明乾的心頭。十七歲,自中學畢業參加勞動的三年里,因身板單薄,他一直掙著婦女老漢半勞力的工分,自覺低人一頭。從明兒起,他成一個全勞務咧,且進了令人畏懼的爆破組!
哎,翟頭兒的心也真夠硬的,你還太小么,就讓干這活兒,咋不讓他兒子干這活兒?哪怕干幾天也行哦。田芒種有點憤憤然。
翟占魁的兒子翟冬生與田芒種同歲,算來二十三了,他是隊里的會計兼記工員,臥虎山工地忙了,他也來撿一撿石頭,活路自然是極輕快的。聽說,今年又要占村里的一個指標,被推薦上省內一所大學了。聽說,公社已推薦上去,只要縣里一批下來,秋后就離開農村啦。和翟冬生相同條件的小伙姑娘多啦,田芒種就是其中的一個……
好事兒就讓人家占上咧,人家是公子么。田芒種妒嫉而無奈地笑了,二十三歲的長條臉上掠過一絲青春的蒼涼。
話雖這樣說哩,活兒還得好好干,打石眼、裝炸藥、安雷管、接捻子都得加倍小心,小命兒就拴在褲襠上咧。田芒種淡淡地叮嚀一句,張明乾感激地點一下頭,拿眼窩使勁瞅著村東面蒼茫的臥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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