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 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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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曉更三、四天沒見到田耘耘,心里有些著急。原說給耘耘買一件麻紗連衣裙的。到鎮子上衣服市場一問,一件連衣裙要價貳佰捌,汗水立刻浸滿了曉更的額頭。他身上只帶了一百塊,原想一件像樣的衣服也無非是個染捌拾元的,現在才感到自己價格估錯了。他紅著臉子和賣主討價還價一番,最后壓到一百陸,少一分也不行。還缺陸拾塊錢哩,這件衣服是暫時買不成啦。
一分錢難倒英雄好漢,這陸拾塊錢立刻就把民辦教員的翟曉更弄得窘迫了。
怎么辦?向爺爺要去?爺爺很疼愛他這個孫子(其實是外孫)的,翟曉更卻于心不忍。當了一輩子小學校長的翟道倫前幾年就退休在家了。老人一直埋怨和后悔,退休時沒能趕上大幅度調資,至今屬于低工資。這幾年商品經濟的刺激使他褪去一身的斯文,顫著一頭一臉的白須,彎腰提著竹籃在小學校門口、村門口賣芝麻泡糖哩。小學生們只知道他是個做小買賣的干瘦老頭兒,卻不知道是昔日威風凜凜的老校長。每看到爺爺弓腰駝背提著竹籃的情形,曉更的眼睛就酸酸的,“賣芝麻泡糖嘍——,一毛錢一根”爺爺微弱而吃力的叫賣聲常常鉆到曉更的心里去。
教了半輩子學的母親翟雅雯和同樣當老師的父親早就定有計劃,每月把工資收入的多一半存起來,存上七、八年就夠翻修這一排早已漏雨的舊屋啦。一家人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摳巴幾個辛苦錢兒。
全家不算計他翟曉更的那幾個工資。可是民辦教員的工資微薄不說了半年發不了一次,那不多的幾個小錢公家和村里一直拖欠著……曉更陷進一片頹喪里。
翟曉更決定自個兒解決這陸拾塊錢哩——白天販蘋果,晚上逮蝎子。不出五天,掙個百拾塊錢不成問題。
一大早,曉更拿了兩條編織袋,推上自行車朝田耘耘家的果園里走去。
遠遠看到那片碧綠的果園了,拾進他眼窩的卻是園子外面那棵粗大的柳樹。那一絲一條披掛著的柳條流暢順利,使翟曉更想到柳樹下面田耘耘一頭烏黑柔韌瀑布一般的青絲。曉更心里的頹喪被那一團濃綠的柳絲拂跑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晨天空一般的靚麗和明凈。
騎車進了果園,這是一片濃綠青翠的世界。三十多畝地的果園子,中間留出一條行車過人的土路,因來購買蘋果批發蘋果的人車多了,這條土路兒被各種車輪和各樣腳板們碾踩著光亮瓷實起來。
曉更進園子的時候,見田耘耘的爺爺田老禾正彎腰給晚熟的果樹噴藥劑,田耘耘的父親田芒種正悠閑地下著早熟的蘋果。
一只中年漢子的結實而有些發胖的手從果葉間探上去,輕巧靈活地摘下叫作暑錦的光潔碩大的蘋果,嫻熟老到地放在一只似籃非籃似筐非筐的物什里。枝子上蘋果繁得很,一嘟嚕一嘟嚕倒掛在枝葉間。只消片刻,物什里下滿了,又拿了第二只……
暑錦蘋果是夏天一入伏就成熟的品種,脆香酸甜。第一批銷路特好。每日清晨摘下幾樹一二千斤,到上午就陸續有蘋果販子們早早來“批發”咧。
粗略算來,田芒種承包村里的三十多畝土地已十年了。十年前,八五年早春的風還在翟村的土地上清冷地徘徊時,田芒種的心已經熱熱地發燙了。把土地視為命根子的田老禾面對村里待人承包的三十畝良田,心里怯怯地拿不準主意。兒子田芒種卻承包下來了,田芒種覺得這是一個機遇。八五年早春的日子對他們田家是一個經典時間,田芒種預感到清貧田家的命運將從此改觀。
一向心細的田芒種貸款買了一千二百余株蘋果苗,有“紅富士”“新紅星”“香蕉金帥”等新品種,整整栽滿二十畝土地。剩余的十幾畝地分別在以后的幾年里栽上了“首紅”“新喬納金”“暑錦”一批更新的果苗。他曾拜師三個月在晉南的萬榮縣取經學習,掌握了一整套果樹的栽培、修剪、治蟲、上肥、嫁接包括冬貯果樹的矮化和半矮化一系列管理技術。四年后第一批蘋果的收獲讓田芒種一家大為驚訝,除還了三、四年間的所有化肥、農藥等貸款投資外,還大大地賺了一把。
田老禾欣喜地想,敢情自個兒作務了多半輩子的土地除生產糧棉外也生長黃燦燦的金條么。
田芒種的計劃卻龐大而綿密,除雇了幾個勞力外,與市里的果品公司簽定了供應合同。他開始圓了一個果園主之夢了。
澆水保墑、暖糞、上肥、打藥、除草、殺菌治蟲、整枝嫁接、聯系銷路,田芒種在一系列實實在在富有情趣富有探索意義的勞作里,體驗了辛勤和成功的濃烈滋味。
一畝蘋果毛收入就算五千元吧,除去承包費用的三百和投資費用及雇工工資柒佰元吧,純收入就掙四千塊,十畝地四萬,三十畝地十二萬哩,就算十萬吧,也是一個嚇人的數目哩。
田芒種把喜悅和亢奮深深藏在不露聲色的沉默著的心思里。
一座寬敞高大氣派漂亮的三層洋樓獨一無二地屹立在翟村田老禾的院子里。田老禾早已彎曲了的老寒腰隨著家里果園的蔥郁又一天天挺直起來,昔日的氣短咳喘病不治自愈,偶爾咳一聲卻也底氣十足圓潤嘹亮,把滿園子的樹枝樹葉震得風吹一般顫栗不已。
老禾爺——,老禾爺——,給果樹噴藥么。
搭好自行車的翟曉更訕著臉子問候田老禾。
噴器下雨一般射在矮矮的樹上,落在稠稠的枝葉間,葉片上,青青的果上,便顯了星兒一樣的白點,蒼老的腦瓜里,這無數白點便形成了許多數字,流成一條清晰的賬目,三十畝地,一千七百多棵果樹,一棵樹可平均結多少斤果子……一斤果子平均多少價錢……一筆可觀的收入數目纏繞在他七十六歲的心坎里,周身的血脈里便涌動了年輕人一股自負的豪氣……
不知是沒聽見翟曉更的稱呼,還是壓根就不想搭理這個翟道倫的孫子,田老禾瞇縫著眼窩手執噴霧桿刷刷地噴射過去。翟曉更緊跳兩步躲過了星星點點的藥霧,他向田芒種走去。
下蘋果么,芒種叔——。曉更問。
田芒種只顧下果子,沒回答。
芒種叔,下果子么,這么早——,曉更又問。
等把一筐子摘滿,放到地下,田芒種才走過來。
哦——,是曉更么,有啥事?田芒種問,一副淡漠的神情。
芒種叔,我,我想買些,哦,想批些蘋果,不多,百拾斤吧。
買蘋果和批蘋果價格可不一樣喲。田芒種點燃一支煙,也沒讓曉更一支,顧自抽起來。一股煙霧從他發福的臉龐上繞過,蕩進清新的早晨里。
那,我就批一百斤吧。曉更臉一紅。
嗬——,民辦教員也開始當蘋果販子啦。田芒種陰陰地說一句,極不經意的,眼窩盯一下曉更。
曉更被刺一下,田芒種的話讓他極不舒服,要不是為了田耘耘,他才受不了這不陰不陽的揶揄。
販什么,只是,只是給親戚送一點……翟曉更隨便說一句,臉子燒燒的,一種被人識破真情的尷尬使他不自然起來。
田芒種便喚來兩個雇工,給曉更稱了蘋果,算了價錢。帶著一袋子蘋果剛掉轉車子頭,翟曉更不甘心地看一眼果園深處,盼望有田耘耘的身影意外地能閃出來。他知道,耘耘是不會來的,這么早呢說不準還在她家高高的閨樓上睡覺呢。
曉更你等一下——
田芒種卻意外地走過來,叫住他。
秋天來了,我這園子里就緊張啦,需要的人也就多,要看園的,要下果的,販子來了,還須裝車的;到了冬季,要暖果樹還需要從城里拉大量茅糞的……你當那個民辦教員,大錢掙不了幾個,不如辭了,到我這兒當雇工吧,工資好商量,絕對比那破民辦工資多,干得勤快了,還能加獎金。你想想,想好了,給我回個話。田芒種說罷,轉頭而去了。
翟曉更愣在那里,站了好大一會兒。
一百斤蘋果帶到鎮子上,只零賣了一多半兒,他不得不賣給鎮上的固定攤點上,一斤只賺一毛錢。
這多半天除去本錢,掙了拾幾塊,曉更心里甜甜的,他盼著快些天黑了,天黑了他將拿個瓶子去田野的地垅上逮蝎子。一晚上下來,次日賣給鎮上的收蝎人,也能掙個三塊四塊的。
天黑下來,夜霧把村落罩得曖曖昧昧的,父親和母親用假期時間去作務屬于曉更和奶奶的那三畝責任田還沒回來,爺爺翟道倫踏了暮色駝著脊背,挎一只大竹籃剛剛回來。翟道倫很高興,說今天賣了三十幾根芝麻糖,還凈掙兩塊多錢哩,這樣,積水成河,積石成山,一年下來也收入可觀,咱家翻修房子的大事兒就指日可待啦,哈哈……雪白的發須在夜暮里抖落一些蒼老的希冀。
翟曉更拿了手電筒、一根半劈裂的筷子、一個罐頭瓶走進有些涼意的田野。 立在地邊,看看灰黑的曠野,見遠處坡上坡下均有亮光閃閃,是逮蝎人的手電和燈籠在閃; 天上,也有星星在閃,天上地下,一時連接起來,無數亮點眨巴成一個繽紛的宇宙……翟曉更走過去,給曠野也點綴一點熱鬧。
夜晚八點過后,涼風漸漸從田野拂過,悶熱了一天的蝎子便從土窩里爬出來,大都爬在吃風的地垅地埝上涼快,在手電或燈籠光下細細尋找,便會發現不少的蝎們,光線一耀,蝎子動彈不得,用鑷子或劈開的竹筷一夾,再放人罐頭瓶子,也并費不了多大功夫。只要腿兒勤,眼兒尖,大半夜功夫可逮兩瓶蝎子的。
到下夜一點的時候,翟曉更的兩只罐頭瓶都快滿了。覺得遠處有人喚他,細聽,是田耘耘的聲音,一邊應著一邊加緊再逮幾只,慌慌地扣了蓋子,向地頭耘耘那邊走去,誰知走得匆忙了一些,一只瓶子從手中滑下來,恰巧碰著了地上的一塊石頭,啪地一聲悶響,瓶子破了,半瓶蝎子四處亂爬,這可心疼了翟曉更。大半夜辛辛苦苦的收獲,可不能讓它們跑掉,一時著急忙用手掌去聚攏,憤怒的蝎子哪里敢摸得,紛紛揚起堅挺的尾巴,向他的手掌刺去,不知是翟曉更的手掌肉厚還是一個心眼收拾蝎子,其時居然不覺得痛,兩三把將蝎子聚到另一只空瓶里,還要去揀地上的零碎,才感到鉆心地痛,不由大叫起來——,叫聲驚了遠處的田耘耘,快快地跑來,才知曉更被眾蝎子蜇過,潑辣的田耘耘并不心慌,用勁給曉更往出擠了毒水……曉更依然痛得直冒冷汗,田耘耘好不心疼,自然要責備不該撿拾蝎子的。
耘耘,我是想湊些錢,給你買一件連衣裙的,誰知就讓蝎子給蜇了……
曉更——,誰讓你這樣呢……田耘耘流著淚,又用口吮吸曉更手掌上傷口里的毒汁,將血與汁液一口口吮出來。
耘耘……曉更看著朦朧中的田耘耘一股甜蜜壓弱了手掌的劇痛。這會兒,手掌腫著,但不十分地疼了。耘耘在地邊拔了幾苗刺丹草兒,抹了綠汁涂在曉更手上,刺丹汁兒幫助消腫哩,連涂三遍,又小憩了一會兒,耘耘就執意要背著曉更,走向遠處的村巷。
夜并不黑,云層里時有幾縷薄亮透出來,把四周襯得朦朧一片。忽有一條黑影從村巷里游來,朝大田里飄去了。朦朦中能辨出是翟占魁老漢,人沒入黑壓壓的莊禾里,卻留下一串蒼涼嘶啞的呼喊,
世道變咧——,世道變咧——
對就是不對——,不對就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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