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 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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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革委主任翟占魁撥開濃稠的夜霧向南坡快快走去。肩上扛著一把銳利的鋼锨,锨刃高高地朝暗夜無情地刺去,頗像他無數次斗爭階級敵人的那種銳利精神。他的一對捷爾任斯基的眼睛此刻在朦朦月下放出的卻是焦急和多少有些恐慌的光。
他急匆匆地走。他必須在今晚完成這個蓄謀已久的計劃或叫使命更為合適。
翟占魁萬萬沒料到,下鄉工作隊的韓隊長會輕而易舉地釋放了偷吃集體蘿卜的張明乾,并重用了這個破落地主的孫子。
翟占魁忘不了設計“批林批孔宣傳專欄”版面的張明乾向他投來的那兩束眼光,他從那束眼光里隱隱讀出了包藏深久的威脅和未來的可怕。
張明乾被大隊民兵營長帶回了大隊部西邊那一排塵土淤積的破房里,那時候他的臉色就是塵土的顏色。他不知道大隊干部們在這排原本是他家喂養牲口的房子里如何處置他。
要開批斗會;要在脖子里掛著幾條蘿卜在全村里敲鑼游街;要在大隊部的高音喇叭里檢討自己破壞集體農業的罪行……張明乾一條又一條假想,十七歲的腦瓜里布滿了七十年代初期地主后代作奸犯科之后的莫名恐懼。
他都沒有想對。
吊到廳門上,餓他兩天再說!
民兵營長奉翟占魁之命來處置張明乾了。他的兩只手倒剪腰后,一條麻繩緊緊束住,再在褲帶上穿上去,麻繩兒的兩頭就牢系在西房堂門的門楣上。遠遠看,他好像靠在門板上,其實他的兩只腳離開地面半寸有余,繩子通過雙手和褲帶吊著他的全身。
叔,我不敢了,我甘愿受罰,你們放了我吧。
在完成這一套捆綁動作的過程中,張明乾懇求民兵營長能放了他。
民兵營長粗壯的胳膊麻利嫻熟地拉著麻繩,輕松地笑笑說:
這是大隊隊委的決定,娃娃,我只是按章辦事哩,人家說綁緊點,我就不敢松一些些……說著仿佛在縛綁一只雞或一只待宰的羊羔。
張明乾立刻就被吊在門楣上了。兩只手腕先是痛、麻,之后是癢,再后來是酸,最后是鉆心的痛疼了。等到民兵營長離開以后,兩臂和腰身已漸漸發麻了……
全身酸麻中他聽到北房里有人問:這 娃身骨瘦弱,兩天兩夜不知能不能熬下來?
沒問題,那年把他爺張之堯吊了三天三夜哩,球事沒有。
兩滴淚從張明乾的眼窩里澀澀地擠出來……
他已顧不上聽人談論了,全身筋骨的每個關節都在相互敲打和生動地脆響,啪啪啪啪像翟道倫家蓋起全村第一排闊氣的新房后燃放的那幾串鞭炮,又像自己進了爆破組后每日將鐵錘掄起來重重地砸在酸老漢把握著的鋼釬上叮叮當當,又像隊里上工時敲響的鐘聲執著又悠長,咣——咣——咣——。后來覺得所有關節里被鋼釬鑿出了深洞。酸老漢干巴的手掌在里面塞滿了炸藥填進了雷管,一條導火線如同在骨髓里穿進去鉆出來,一根火柴點燃,線頭哧——吱——燒起,燃得全身發熱發紅頭腦發脹,當導火線燃燒到關節根部時,轟——一聲巨響,張明乾眼窩里一片腥紅,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似乎是第二天早晨。張明乾的腦袋分外清醒,他不知道一夜是怎樣睡過來的,只感到手腕仍在痛疼。他看見幾個人在堆積雜亂的西屋里翻東倒西,從雜物里抽出一些木板木條來,飛揚的塵土讓每個人大咳不止,包括他自己。他好笑這些人忽然之間全變成了酸老漢、田老禾以及自己的爺爺,那此起彼伏的咳嗽固執綿長蒼涼而老到。他忽然聽見工作隊隊長老韓同志焦急地說:公社也真能捉弄人,批判林孔的大版面一天時間就能設計好就能都寫好么?村里哪有這樣的人才?校長翟道倫會寫字卻不會設計版面,這可為難死人了……
韓隊長,我會設計,也能寫了字,在學校讀書時,中學班的黑板和每次宣傳的專欄,都是我設計書寫并插圖的,你就讓我試試吧……
張明乾鼓足勇氣說的一句話讓韓隊長好不驚訝,當他弄清這個聲音發自被綁著的這個十七歲的小青年時,他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了。后來的事情證實張明乾確實能寫會畫,版面設計得大方美觀,字寫得灑脫飄逸,不僅僅使他將功補過,更使韓隊長從心里覺得這孩子的一雙巧手是不應該掄錘打釬炸石頭的。
宣傳專欄版面寫好的時候,張明乾和翟占魁的眼光不期而遇。他突然發現翟占魁的眼窩里有深不可測的其它一些內容。
翟占魁在張明乾寫宣傳專欄受到工作隊韓隊長大加器重的當天上午,私下里請了外村一個風水先生來到南坡東面張之堯的古老陰宅和南坡西邊他家的墳地旁,讓給農業社的這片土地看看風水。風水先生繞南坡東看了大半日,瞇縫著眼窩沉思半晌,對翟占魁緩緩說道:
這是塊風水寶地呀,據宅地學說,地有十貴,一貴青龍雙擁,二貴龍虎高聳,三貴嫦娥清秀,四貴旗鼓圓峰,五貴觀前筆架,六貴官誥覆鐘,七貴圓生白虎,八貴頓筆青龍,九貴屏風走馬。十貴水口重重……東邊這陰宅地就占了七貴……
風水先生繞南坡西看了半日,瞇縫著眼窩沉思半響,對翟占魁說道:
這是一片兇險貧賤之地,居宅地學說:地有十賤,一賤八風吹穴,二賤朱雀消索,三賤青龍飛去,四賤水口飛流,五賤擺頭撓尾,六賤前后穿風,七賤山飛水去,八賤土崩山裂,九賤左右皆空,十賤有主無賓。而西邊這塊陰宅就占了七賤。
翟占魁的臉子一片慘白。
能讓東邊的好風水流到西邊么?翟占魁問。
為什么要這樣呢?風水先生似乎有些警覺。
哎,都是農業社的土地,農業社講究個平平等等的,平等了才能干了社會主義,實現共產主義哩……
哦,是這樣,那可就把東邊的風水全破啦,這很簡單,把東邊墳宅邊的那條土垅搬掉,風水就自然地流到西邊了……
風水先生細致謹慎地分析布置了一番,翟占魁像聽人講解老三篇一樣,專注且認真。
翟占魁劃開夜幕來到南坡地的東邊,東山頭有半個月亮露出慘白神秘的臉,像窺視什么證明什么。翟占魁顧不得擦拭額上滲出的細密汗珠子,便按照風水先生前幾日的面授機宜和精心布置,把墳地中段的一大條土垅狠狠地鏟開一道長口子,鋼锨銳利地舞動著,一道深深的豁口在鋼锨下迅速地被切割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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