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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再擔任村干部的翟占魁迅速地蒼老起來。皺褶像臥虎山的溝梁一樣深深淺淺布滿他的臉，且有老年斑如山坡上一朵又一朵野菊花很燦爛地在臉上開放，曾經濃密而粗硬的滿頭黑發一夜之間變成坡峁上的秋草兒稀疏灰澀搖擺出秋日的蕭條。

翟村便有人說，翟占魁蒼老的根由是沒當選上村干部；有人否定，說，把土地一塊一片承包給了個人，這就像掏了翟占魁的心肝五臟，能不受治么……

新任村長張明乾聽了村人的諸多議論，意味深長地笑一笑，開始履行他的諾言：以村委會的名義給翟占魁打制一副棺材。

當村里的兩個木匠帶了鋸子和斧頭奉命到南梁坡地上砍伐翟村惟獨的一片老柏樹的時候，張明乾卻心事重重地說：幾棵柏樹能長這般粗，得個幾百年的歷史，這或許是咱翟村的風水哩，僅僅為做一口棺木而砍伐它們，實在可惜。木匠見了粗壯的柏樹，也有可惜的意思，就將眼窩怯怯地去看張明乾。張明乾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把煙蒂用力地弄滅揉碎后，說：原大隊部小西房里還有一

雅雯，我真不知道，修公路的這幾堆楊木椽子和一面當年的“大批判專欄”架子板子的，辛苦你倆挑出一些能用的，筷子里面拔旗桿么，湊合著打制一副吧。……

倆木匠在小西房里翻騰了一陣，見都是一些蟲蛀的木板，且僅有指頭薄厚，“大批判專欄”的板子稍厚一點，但又翹得厲害，顯然受過潮的……木匠一時有些為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張明乾嗬嗬一笑說，命厚棺木薄咧，就看你倆的手藝啦。

倆木匠拼拼湊湊補補貼貼花費了三四天功夫打制好了一口楊木棺材。那幾天里木匠們所有的工具都派上了用場，刷刷拉拉的鋸子推刨，叮叮當當的小錘大斧，還有悶聲悶氣的木鑿鋼鑿，它們在木匠手中忙碌地運轉表演著，輪番著交織成一組打制棺木的有曲無章的歌謠，那歌謠不絕于耳，絲絲縷縷在翟村的上空久久縈繞不散……無數條木板的縫隙里均用臭膠相沾著，棺木就散發著濃重的嗆人的臭膠味道。

就讓它在院子里放上十幾天吧，讓日頭曬曬它的霉腥氣，讓野風吹吹它的膠臭氣。張明乾這樣說過，棺木白花花地晾在原大隊部的破舊院落里。

日頭照著，那陳舊泛潮的楊木板子那曾經被寫過大批判文字的發翹的雜木板子一起在日光下吱吱呀呀作響，不知是在膨脹還是在痛苦地收縮，那聲音聽來讓人產生幾分陰森可怕的聯想，它如一個老者在極力宣泄久積的憤懣，又像一個患者在痛苦無望地呻吟……

村人們成群成批地前來觀看，前來傾聽棺木陰沉暴響……年輕人嘻嘻哈哈地長了見識，許多老年人唏噓不已，蒼老的腦袋們連連擺動不知在否定還是在首肯。一時間早已沉寂下來的原大隊隊部的院落居然又熱鬧紅火起來，無數只腳們繞著棺木踩來踩去，偶爾回憶一下幾年前這里的威嚴和神圣，心里就很想見一下曾在這里威風了好多年的翟占魁。

翟占魁那一段閉門不出。在以后的無數日子里也只是匆匆地到屬于他的責任田里，忙完活路忙完營生便匆匆走回來，重新把自己鎖在屋子里。看見他的人都說他骨立形削，面色蒼黃，似乎是在家呆久了，不多曬日頭的緣故。

只有同樣蒼老卻還很壯實的酸老漢在飯后或晚上的悠閑時辰里掂了旱煙袋桿子常常敲響翟占魁久閉的家門。同他拉呱一些些田土中事，交換一些生活的瑣碎，把沙沙啞啞長長短短的咳嗽暴放在悠長的煙霧里。

張明乾覺得那白花花的棺木很快會派上用場的。他甚至私下里選派好了去打墓地的后生們，心中就有一種強烈的企盼。可是他的想法錯了。那口棺木的顏色由當初的花白變為幾年之后的灰黃。棺材仍固執地盤踞在潮濕陰暗的小西房里……直到某一天有人發覺西房的地面太潮濕把棺材的底座浸得生了一層綠毛毛，如不趕快采取措施棺木便會散架的。張明乾才派人將棺木用幾條麻繩子箍了，高高地懸在當年翟占魁辦公的那間房屋上。

離開地面，這樣隔潮。張明乾淡淡地懶懶地說。

其時，人們都忙活著各自發家致富的種種營生，種菜、賣菜、販菜、植果、賣果、販果，村里稀稀拉拉見不到幾個人影，人們都為錢兒去奔波了，沒人去留意棺木的事兒。

棺木懸在半空的當晚村野里就有如游動著一條黑影兒，幽幽的，出沒有些無常，倏忽間，口里冒一句莫名其妙的喊聲：

世道變咧——世道變咧——?

對就是不對——不對就是對——?

……

張明乾聽了不覺笑一笑，深想一下似乎有理，變是天地造化之自然的流變，誰能抵抗得了?用得著這樣四處嚷嚷嗎?心里想過，就有了一點警覺。

張明乾并不知道，馬上就要退居二線的韓鄉長臨退之前答應了瘋瘋顛顛的翟占魁老漢一件事，把翟占魁的干孫子安排在鄉政府當了辦事員啦。

世道變咧——

那喊聲嘶啞卻執著。只有張明乾能聽出其中隱含著的某種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