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坐在門前，默默的。
透過門口葡萄棚下亂搖的光影，他的目光一直投向遠方，投向那座輪廓那么平滑、那么單調的山。它除了乏味的線條以外，唯一的意義好像就是能擋住山那邊的一些什么。
“被山擋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子呢？”男孩想著，他在乎這個。
他曾經總是做同樣的一個夢：山的那邊，竟然和這里一樣。遠處，是一大片稻田；近處，在視線的左方是一棵古老的大樟樹，長得倔強而嚴肅。
怎么會和這里差不多呢？男孩不愿相信。他想，山那邊一定還有特別的東西，比如，有一條彎彎的小河，一片靜靜的小樹林。可是，夢里出現的總是稻田和古老的大樟樹。
他多想到山那邊去看一看呀。可是他不能。因為，他的雙腿，早在十五年前他五歲時，就因一場大病癱瘓了。難道叫人背著他，爬過那座山，去看一眼那里有什么嗎？這不被人笑話嗎？再說他也不愿意讓人背。
然而，山那邊肯定有什么東西，不然，他怎么會這么入迷呢？
男孩的目光，真想穿透那座山。
山的那邊。
女孩靠在窗前，秋天的風，帶著一絲憂慮，拂動著她的頭發。
“為什么說是‘金色的秋天’呢？金色是和太陽一個顏色嗎？可秋天的風是涼的，太陽卻是熱的……”
女孩自言自語著。她怎么也無法體會，顏色究竟是什么。她的臉頰，能感覺空氣的濕潤和干燥；她能聞出泥土在不同季節的氣味；她也能聽出雨兒喜歡落在哪里，因為它們發出的各種聲音就是它們的語言。
可是，顏色是什么？
女孩多想看一看眼前的一切。不用臉頰，不用耳朵和鼻子，而是用眼睛。可是她不能。因為，從她記事起，她就是在黑暗中度過的。她是個瞎子。
顏色，顏色究竟是什么呀？
她聞，她聽，她用肌膚感覺，可是沒用。
太陽，帶著一種成熟的紅色，慢慢地落到山的那邊去了。
男孩真羨慕太陽，它能天天看到山的那邊。
一朵云，被高空的風拉成一縷一縷的，匆匆忙忙地也往山的那邊飄去。
“如果我是一朵會飄的云……”
突然，仿佛掠過一道神奇的光，他的腦子里閃出一個靈感。
“風箏！對，做一只風箏！讓它代我去看看山的那邊！”
男孩為自己的這個主意興奮得滿臉通紅。
做風箏，對他來說可太容易了。他做的風箏，飛多高多遠都行。
他投入地忙活起來，傾盡他的全部的信任和囑托。
當晚霞暗淡、夕陽沉落的時候，一只年輕、帶點頑皮的風箏，在男孩的手里搖晃起來了，辮子似的尾巴迫不及待地抖著。
星星出來了。
女孩仰著臉。
當風兒不再像剛才那么頑皮，而是急匆匆地在她臉頰上拂過的時候，她知道已是黃昏了，因為風兒要回家去了。它們也像她一樣，是要摸索著找家的。
人家說，這時候，星星該出來了。
星星出來的時候，女孩總是在窗口仰著她的臉。那么平靜、安寧的臉，透出一種讓人心酸的美麗。
有柔和的光流到臉上來了，那是星星的光，帶著一絲涼意，一縷清新。
“洗洗我的眼睛吧，把它們洗亮……”
女孩喃喃著。
她對天空有許多的企盼。她相信天空會給她很多很多，就仿佛太陽會給她溫暖一樣。
女孩從不焦慮。她的心仿佛是一片平靜的湖，盡管它沉淀了那么多的痛苦，可它的表面總是那么柔和。
月亮看著她。
她知道月亮在看著她，因為她能聞到月光那特殊的清冽的氣味，就像她能聞到不遠處那棵古老的樟樹的氣味一樣。
“謝謝你看我，月亮。”
女孩仰著臉，她的脖子高貴而美麗，使人想起浮在深潭里鳴叫的白天鵝。
男孩望著掛在墻上的風箏。
它是白色的，正是他喜歡的顏色，像云一樣。
他睡著了。
山的那邊。遠處，一片金黃的稻田；近處，一棵古老的樟樹。
他又做了個夢。
天蒙蒙亮，他解下那只風箏，帶到門口的葡萄棚下面，他把它舉了起來。
風箏在滿是涼意的風中，優雅地搖擺著，驕傲地顯示它的平衡有多么好。
男孩滿意地笑了。
“我要給你畫眼睛了。”男孩對風箏說。
男孩用一支粗筆，在風箏上畫了兩只大眼睛。線條很簡潔，使這雙眼睛顯得純潔而稚氣。
“這是我的眼睛。”
男孩自言自語著。不知為什么，他又給眼睛添上了長長的睫毛。
風大起來了。
男孩拿起線筒，開始抖線，讓風箏在風里彈跳起來。很快，風箏吃住了風，要上升了。
男孩開始放線。
突然，他變得緊張起來，呼吸也急促了。
風箏，它要去了，要到山那邊去了，它會看到什么呢？它……
“風箏，你……好好地看呀！”
男孩說著，迅速地放線。
風箏仿佛痛苦似的扭動著，急速地后退，同時，不知不覺地上升著。
“好好看……好好看……”
男孩輕聲說著。風箏早已聽不到他的話了，他是對自己說的。
風箏升得很高了，離得更遠了。
太陽，把金色的光傾瀉到風箏身上。輕盈的風推動著風箏。
它已到了山的那邊。
它慢慢地搖擺著，大大的眼向下凝視。
它仿佛在尋找著什么。
“金色，金色就是這種感覺吧？”
女孩仰著臉，用臉頰接觸著太陽。陽光給她臉頰上細細的汗毛涂上了一層絨。
“金色……”
忽然，女孩感覺到有一道光向她撲來。
這是一種神奇的感覺，是一種讓人振奮、戰栗的爆炸。
“光！一道光！”
女孩尖叫起來。她本來不知道什么是光，她對光的理解就是熱。可她現在知道了！
那就是光！
那就是太陽！
“金色的太陽！”
她看見了金色的太陽。
天空，終于給了她一雙眼睛，一雙從天空中飛下來的眼睛。
天空，是那么一種柔和的顏色。那里，有一只雪白雪白的鳥在飛，它輕輕搖擺，多么輕松和舒展。
女孩不知道，那是一只風箏，雪白雪白的，白得像一朵云。
男孩緊緊拉著風箏的線，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手上。那根緊緊繃著的線，時而輕輕跳動，時而左右牽拉。
“告訴我，眼睛，你看到山的那邊了嗎？”
線，不能告訴他什么。他現在對山的那邊，除了夢中經常見到的以外，還是一無所知。
“眼睛啊，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見嗎？”
男孩的聲音發顫了。
忽然，他感覺手里的線一輕！剛才緊繃繃的線，剎那間失去了分量！
“風箏它怎么了？”
男孩的心一沉，身子都涼了。
他開始收線。他急速地收著。
“風箏，風箏，你沒事吧？”
風箏搖搖晃晃地飄落，辮子似的尾巴頹然著地。它的神情仿佛有什么貴如生命的東西失落了。
男孩不顧一切地向風箏挪過去，連滾帶爬。
他捧起了風箏。
“這不是我的風箏！”男孩叫起來。
這是那只雪白雪白的風箏，只是那上面畫著的一雙眼睛，沒有了。
它成了沒有眼睛的風箏，依然白得像一朵云。
“我的眼睛，是天空給我的……”
女孩把眼光收回來，投到面前。
遠處，是一片稻田，金黃的顏色，有如太陽的光芒；近處，是一棵古老的樟樹，長得倔強而嚴肅。
她只看見了這些。夠了，這些就足夠了。它已經豐富得讓人目不暇接了。
“風箏，你的眼睛呢？”
男孩的淚水滴落在風箏上，很沉重。淚水滲透了風箏的紙，那紙上出現了一個洞。
剎那間，那個洞驟然放大了，大得盛得下整個天空，整個宇宙。
“我看到山的那邊了！”男孩叫起來。
遠處，是一片稻田，金黃的顏色，有如太陽的光芒；近處，是一棵古老的樟樹，長得倔強而嚴肅。
他只看見了這些。夠了，這些就足夠了。它已經豐富得讓人目不暇接了。
“謝謝你，風箏，你把我的眼睛留在了山的那邊，讓我可以看到這些夢里都想看的東西，謝謝……”
男孩捧著風箏。
女孩坐在窗口，望著前面。
清晨，前面那座山，顯出模糊的輪廓。淡淡的霧像夢一樣籠罩著山。
慢慢地，仿佛夢境，山的那邊，升起來一個太陽。
“啊，太陽是從那里升起來的！”
女孩興奮地叫著，臉頰紅了。
“山的那邊，到底是什么樣子呢？太陽住在那里嗎？”
女孩想著。
她還想：“我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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