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 判斷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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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判斷句的討厭,我和趙明是一致的,當然和全班人也是一致的。
她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說實話,那時我們的老師確實水平不怎么樣,判斷句就是典型。她的名聲來源于一個情節。
“劉備,天下梟雄也。”
她普通話不怎么樣,但她喜歡用她奇怪普通話念課文,然后用我們本地話進行講解,這樣一來,聽課就覺得特別別扭。比如現在,她接下去就是一句我們的本地話:
“這是一個典型的判斷句。”
我們都很誠實,對老師也很恭敬,但誠實在這個時候占了上風,我們私下里都笑了起來,大家對這種起伏過大的語言轉換沒有理由不笑起來。
判斷句似乎又覺出了對她不恭敬的氣味,右手又不自覺地擺弄起那件紅色外衣的第二個衣扣,解開又扣上,解開又扣上……這是她無意識的習慣動作,就好像我們在聽課時玩弄手中的筆一樣,有人曾認真地數了一節課,總計反復260多次。
“是不是錯了?”她問。
沒有人回答,我們也不知道錯不錯。
“劉備,天下梟雄也。”她輕聲念過兩遍之后,又加重了聲音說:
“對呀,這是一個判斷句!”
我注意到,少了“典型”兩個字。
“對,是判斷句!”
還是沒有人吭聲,教室里一片沉靜,因為她有自問自答的嫌疑。
她把課本一下子就砸在講桌上,發起火來:
“你們欺負我啊,老娘堂堂正正還讀過高中……”
還是沒有人說話。
這樣的場面實在是習以為常了。初一初二,我們的語文課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熏陶著前進的,可謂獲益非淺,至少讓我們對語文實在感不起興趣來。
有人悄悄說:“狗上去叫幾聲也比她講得好。”
其實這樣的話完全可以大聲說。
故事并沒有收場,也不可能收場,因為這堂課剛剛開始。接下去的一句話通常是:
“老娘不會教書,你們自己學吧!”
多少美麗的課程我們就這樣渡過了,大家也高興,有時間玩耍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甚至懷疑那么多相同的場面是有意識的安排,但當時,實在看不出偽裝的跡象來。
僅僅因為我們是山里的我們,不懂事,也不值得教?
但這是價真貨實的語文課,沒有人懷疑,也沒有人站起來說,它誤人子弟,或許它本來就是這樣的。
這堂課是判斷句的代表作之一,因為課后她的名字就改叫“判斷句”了。我們還會學著她的聲調講話,除此之外,我們基本學不到別的了。
經過認真地調查,我們也掌握了判斷句的一些真實情況。
判斷句是個高中畢業生,沒能考上大學,在城縣里沒有找到其他能糊口的事做,就托人找到我們學校的校長,校長和她同在縣城,就安排她到我們學校來代課。她在高中時,沒有那一門課學的有特點,就連她善長的英語,她也學的七零八落,不成體統。只好讓她教語文課,據說語文課包含的內容千變萬化,奧妙無窮,教起來可深可淺。
語文外面的世界更是精彩,不能言傳,比課文本身高明了許多。
到接我們這一屆的時候,她已經是學校里的老資格了。這里的“老”,僅就時間意義上而言,誠實地說,是混的時間長──六年了。因為一般的縣城來的代課老師是呆不了那么長時間的,至多三年,要么轉正,要么別謀出路。
可見,判斷句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
判斷句不能理直氣壯地一拍桌子就走人。那樣的做法對她來說太過激,她一出去,何處是她安身的地方呢?后來還聽說她已經二十八歲了,這個年齡,還沒有對象,更增加了她老的份量,她自己也常常說“老娘”。這個原因常常使她對有關感情的問題非常敏感,常見她莫名其妙地尷尬。
如果說莫名其妙的尷尬是出于自己內心敏感的外泄,那么來自同行和學生之間的風言風語則是外界對她不愿揭露的傷口的無情刺傷。
我們班有個劉小明,也是縣城里來的走讀生,據說是某水泥廠副廠長的兒子。他在我們學校整天不見蹤影,有一天他回來上課,正好碰上判斷句,他就伏在課桌上睡覺。
判斷句可看不慣了,她走過去拍了劉小明一書本:
“劉小明,你干什么?”
“睡覺!”
“為什么睡覺?”
“累了?你的作業呢?”
“交了。”
“交給誰了?”
“交給你了!”
“沒有啊!”
“我真交了。”
……
劉小明很煩,就說:“我是交了,交了之后我才去談戀愛的。”
判斷句血壓升高,滿面通紅,但她只能憤怒地罵一句:“你豬狗不如的劉小明,你欺負老娘,怎么不回去欺負你媽?”
這樣的話只有劉小明這樣的人才敢講的。劉小明不顧忌什么,匆匆地來,匆匆地去,這個學校、山林、判斷句和其他同學,跟他有什么關系呢?跟他有關聯的只是抽煙、逃課與吹牛而已。對于我們來說,即使再給我們幾個膽子也說不出來。我們沒有這種意識,意識是需要培養的,而培養是需要環境的。
判斷句的境遇是令人同情的,但這種結果可能不是由我們做學生的造成的。更令人同情的是她無法哭著跑出教室去。她有過一次跑出去的經驗,出去很容易,據說重新走進教室,姿勢、語調還有面子都要作好幾天的調整,才能湊和著有個交代。
我和趙明不喜歡判斷句,還有別樣的原因。我想其他同學也可能有同樣的原因。
據說當時女大學生沒地方住,校長就安排與判斷句住在一起。女大學生在單間的外層架了一個床,每天只除了客氣的幾句話之外,幾乎沒有什么話說。判斷句甚至連跟女大學生打招呼的心情都沒有,而女大學生則總是天真地問這問那。
鑒于我是學習委員的特殊身份,她們之間的尷尬常常讓我見識到了,使得我送作業本的時候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段時間我注意到判斷句宿舍門口年輕的男老師多了起來,尤其是吃飯的時候。老師們也喜歡抬著飯碗在一起聊天,但很少在她的門前,現在的情況不說也明白,主要還是看實習的女大學生。
年輕的男老師總會冒出一些刻意的笑聲和傳情的眼光。
判斷句始料不及,她本想平靜地醫治一下傷口又被毫不留情的撒上鹽粒了。她知道一切都不是對她而來的,她在中間真是難受還不能發作。
那女大學生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男老師群里總是左右逢源,左顧右盼,自如的像驕傲的游魚,與她形成強烈對比。
有一次中午,剛吃過飯,我遵照判斷句的指示,收好全班的作業本送去,敲門后,傳來了女大學生的聲音:
“誰呀?”
我說:“是我。”
她說:“你是誰呀?”
我想了一下,說:“找陳老師送作業本。”判斷句姓陳。
她說:“陳老師不在,你晚上再來吧!”
我自然就回去了。沒想到吃過晚飯后,就有人跑來對我說:“判斷句叫你趕快送作業本去!”
我去了,她問我:“中午為什么不送過來?”
我說:“中午你沒在。”
“梁老師也不在嗎?”
“她讓我晚上送來。”
“妖精!”
她當著我的面罵起來,我知道她是罵女大學生的,假裝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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