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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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生活不會永遠那么風平浪靜,而且往往在最不經意的時候,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因素來擾亂人們正常前行的步伐,事實簡直令人措手不及。不過說真的,就后來經歷的林林種種,在那個時候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寒雪還真不知道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那件事是她整個人生的分水嶺或者說是里程碑,幾乎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說得通俗一點,如若不是那次事件,寒雪或者同樣不會放棄寫作,但恐怕就落入俗套了,跟大多同行一樣,先尋找一份所謂安穩體面的工作以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順便堵住悠悠眾口,然后在這基礎上再撿起寫作這一愛好,業余時間充實一下自己,當然順便也賺取點外快——倒也不是說這樣有什么不好,事實上這也是寒雪曾經一直苦苦追尋的生活模式,可如若真那樣的話,今天的意氣煥發的寒雪就不復存在了,就算仍然在這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那對于她的意義對于她整個生活的側重點是不一樣的。是那件事情的不期而至讓她在最關鍵的時刻勇敢地跨出了最關鍵性的一步,然后一步一步,就算歷盡坎坷,就算也曾傷心流淚過,就算也曾有過動搖有過懊惱,但終究踏上了那條別樣的人生道路,并最終走出了困境,走上了自己向往的世界當中……
其實后來再度回首想想,那事也沒什么,不就是得了個小獎嘛,就算那份刊物再有名氣再有權威性又怎么樣,這些終究是空洞飄渺沒辦法當飯吃的。而況就獎項本身而言,還是排在末位的,最不足掛齒的優秀獎,非但毫無利潤可言,還得倒貼上好幾百的土一系列所謂參賽費用;而況當時家里早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自己勤工儉學做兼職的收入也極為有限,那筆錢雖然不多,可也不是小數目了——天知道,當時的她究竟是怎樣想的。俗話說“千生意,萬生意,虧本生意是萬萬不會做的”,事實這筆賬算起來并不復雜,明眼人一看便知;而況她又是學了將近兩年的會計,就算不喜歡,好歹學得也不賴,這成本跟利潤的賬算起來應該不成問題;再說這又是一個最現實最最講究實用的專業,畢竟受其“熏陶”了兩年,怎么還能如此“高風亮節”、“出淤泥而不染”呢?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莫名其妙,而況僅僅因為這個獎項,她當真最終勇敢地跨出了最關鍵性的一步,為此還義無返顧地拋棄了即將告一段落學得還蠻有成就感堅持下去就算沒有大作為混口飯吃應該沒什么問題的學業,義無返顧返回了那片久違的貧瘠故土,還不惜切斷了所有的退路——或者這正是她的英明果斷之處吧,人有時候并不缺少能耐,缺乏的其實就關鍵時刻那么一點點當機立斷斬釘截鐵的決絕吧。似乎人性的弱點注定了的,人一旦給自己留有退路,就老是會想著前面的路太難走了,放棄吧,回頭吧,就這樣到頭來就算沒有真的半途而廢,人的斗志還有奮發向上的信心跟勇氣也會或多或少受這種消極念頭影響而漸漸消退的。而給自己沒有一片沒有退路的懸崖,就算眼下感覺有些高不可攀遙不可及,但因為無路可退了,又或者后面到處是豺狼虎豹,哪怕僅僅是想象中的,想想都會膽戰心驚不寒而栗,起碼可以以此激發斗志、挖掘潛能智力的極限——因為只能硬著頭皮走了,所以往往會在不經意間到達一個曾經甚至無法想象的高度,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自己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不過在那個時候,甚至在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寒雪想想還是蠻后怕的。真的,這區區一個優秀獎算得了什么呢,且不說著作等身的知名作家了,就是新人,哪怕暫時還默默無聞的,有能力的也多了去了——而且說不定這只是人家主辦征文大賽的一種推廣知名度順便也是贏利的手段呢!每“錄用”一篇文章,就有好幾百的純收入呢。所需要發出的僅僅是價值最多不超過十塊的所謂“榮譽證書”,了不起就再裝模做樣地寫一些例行公事般的文字,諸如“某某在某某比賽中榮獲某某獎項”云云,其實個中到底有多少“含金量”,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清楚。真的,有時候寒雪甚至禁不住大膽設想,說不定每一個參賽者——只要投稿過的,哪怕寫得根本狗屁不通鬼話連篇的——都能得到一份類似的“榮譽證書”,最起碼大多數被他們“選中”了吧?畢竟,又有誰跟金錢過不去呢?而對于那些急于成名獲利的文藝新人而言,哪怕本身其實并不寬裕甚至有些緊迫,似乎也不在乎這點小錢,追逐那么久了,好不容易才有了“露臉”的機會,又豈肯輕易放棄輕易錯過?再說相對于“露臉”,區區幾百塊錢又算得了什么呢?畢竟名利名利,總是先要成名,才能贏利的,你哪怕再有才華再有能耐,可如果一直默默無聞,誰會在乎你重視你?在當今社會里,每個人都很忙,尤其是那些業內的專家權威,自己的分內事都足以忙地焦頭爛額不可開交了,如果還要在乎每一個名不經傳的所謂“新人”每一篇作品,恐怕擁有三頭六臂都是不夠的——這不顯然不現實,而且他們也沒有那個耐心跟興致,是啊,憑什么呢?再說,有那個必要么?那人真要能耐的話,早就名揚天下了,還需要自己費心發掘么?道理是再淺顯不過的,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些所謂的文藝新人當然似乎也樂得“順水推舟”了,真的,從表面上看,這樣無疑是互惠互利,而且對雙方面都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事情,又何樂而不為呢?可事實上這樣一來,諸如此類宣傳得轟轟烈烈的所謂征文大賽,“含金量”到底能有多少呢?無非只是自欺欺人罷了。而對于那些對這類比賽死心塌地完全言聽計從實則渴望一蹴而就渴望尋求一條成名捷徑的新人而言,就不止尋求心理平衡那么簡單,感覺甚至有些可悲了。不知道一些主辦單位因為過于看中贏利而讓其實并不合格的作品“入闈”了——看起來好像給這類人一些幾會,實則只是在玩弄他們的信任欺騙他們的感情——當得知當中一些人因為盲目聽信了這類“成功”,而去追求人生的另一個高峰,結果非但未能如愿,反而摔得遍體鱗傷乃至粉身碎骨,為此都感覺困惑神魂顛倒乃至神志不清,搞不清楚現實跟理想的界限了,他們會不會良心不安,會不會覺得自己過于殘忍,哪怕僅僅是一點點?這不是拿人家的前途開玩笑,先是殘忍地撕開人家的傷口,盡情地“瀏覽”個夠,然后又狠狠撒上一大把鹽,又是什么?可以說,剛開始的時候,寒雪也是當中最為深重的受害者,以至都迷失了前行的方向。好在,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幸好她前行的路上并不孤獨,事實幾乎可以說時時有高人當然也可以說是諸如此類的“前車之鑒“的指點,讓彷徨的她在經歷了一系列掙扎之后最終看清了自己的分量,也看清了自己想要追尋的到底是什么,還有現實跟理想之間到底有多大的差距,然后及時調整過來,腳踏實地再度追尋明天燦爛的太陽——最終,她是成功了。這當然是她的幸運,可偶然中也含有些許必然的因素,此外也離不開爸媽遠在N市的可斐以及夏老師等等自始至終堅貞不渝發支持跟鼓勵……
至今回想起來,當初那段“棄會從文”的經歷,寒雪仍然感覺像是經歷了一場夢,頗有點蒙太奇的風格,鏡頭切換得似乎太快了,不要說別人了,就連自己本身也沒回過神來。夢里的情形太美,美得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了,這也就注定了一旦從夢中醒來,她會跌得怎樣暈頭轉向,摸不著北……
真的,當她歷盡千辛萬苦歷盡種種磨難坎坷,好不容易得到一家還算正規的文學刊物的“首肯”,哪怕得到的是最最不起眼最最微不足道的所謂優秀獎,寒雪內心里的喜悅跟激動還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甚至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滄桑感。于是在頃刻間,曾經僅僅是朦朧想法的念頭忽然變得清晰起來,曾經剛剛萌芽弱不禁風的念頭也忽然變得根深蒂固銳不可當——誰說自己不行的,事在人為么,先前自己似乎沒什么作為,可并非自己能力不行,充其量只是自己運氣不好,如今不是時來運轉了么?當然當時寒雪還不至于太盲目,至少還有點自知之明,至少懂得自己目前的狀況還不容許過于樂觀,但也并不悲觀失望,這不才剛剛起步么?來日方長,自己還正當年輕,有的是用青春賭明天的籌碼;再說,不是已經有了這么一個好的兆頭了么?自己又有什么好畏懼好猶豫的呢?
而之所以選擇回家,當然主要還是從最最實際的經濟角度出發——奇怪,這個時候她又變得分外理智了,成本利潤的算盤打的還蠻精的嘛!呆在外面,吃喝拉撒都是必不可少的開支,此外還有穿著打扮,還有租房水電等等費用,絲毫馬虎不得,而且檔次還不能太低,所謂“入鄉”就得“隨俗”嘛!要不然,就成為了“另類”了,不要說結交朋友了,恐怕連找個可以搭話的人都不大可能——人家嫌跟你說話掉身價呢!此外,除非整日里足不出戶徒面四壁,要不然還得遭受他人的白眼跟竊竊私語,對于自尊心特強的寒雪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自然需要的開銷不是小數目了。而在另一方面,凡事都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剛開始的事業發展起來哪能那么游刃有余?想要多少稿費就多少稿費?做夢去吧,人家報刊雜志社又不是開慈善機構的,憑什么滿足你形形色色的需求?就算你付出了勞動,哪怕投入了百分之百的心力跟精力,那也得看你寫出來的東西能否入人家的“法眼”,然后再決定去留——就算僥幸“留”下了,人家也有特定標準的,豈能讓你隨心所欲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而依靠父母,自然也是癡人說夢,不要說面子上掛不住,良心上過不去之類不著邊際的空話了,就算自己豁出去讓良心下地獄,面子也不要了,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并非父母無情,實在是他們愛莫能助。這些年來,家里的開支或者別人不清楚,卻根本無法阻擋寒雪的視聽,可以說每一筆都在她心目中有個最鮮明的帳本。寒雪知道,為了供自己跟弟弟寒強接受更進一層次的教育——而況姐弟倆的求學路似乎太曲折了點,幾乎每走過的一步都是摔過跤,然后不得不由父母出面四處忍辱負重籌措一筆又一筆計劃外數目還不算太小的開支,只為了圓那個已然破碎的多年前的夢,只因為實在不甘面對這樣無情這樣殘忍的事實,不甘心接受現實跟理想之間如此巨大的落差,真可謂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家早已被掏空了,還欠下了累累負債;而且自打自己走進省城這所雖不如意也讓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院校以來,債務還在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一些高利貸的利息也像驢打滾一樣在不斷翻倍再翻倍,看著自然是心痛不已甚至有些痛心疾首,可也無可奈何。所以坦白說,寒雪離開校門之后,父母如若把什么問題繼續自己扛而不要她分擔哪怕點滴已經是對她莫大的恩惠了,她哪還能不識好歹繼續得寸進尺呢?但再怎么著,凡事總得有個輕重緩急吧。如果回去,對于父母而言,固然同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負擔——可相對輕松多了。呆在家里,吃飯無非是添雙筷子添個碗的事情,住宿家里有的是空房間,壓根無須額外破費,這些成本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再說,自己原本就沒打算回去繼續吃軟飯——寫作是講究技巧講究策略的,靈感似乎顯得尤為重要,找不到感覺的時候耗在上面也沒有用,自然盲目地延長“工作”時間打持久戰也是沒有用的。這樣剛好,可以利用業余時間幫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分擔他們雙肩上早已過于沉重的壓力;或者時間過于過剩的話,也可以出去嘗試著做一些兼職——那些不需要什么技術的,哪怕純體力的,只要不是過于沉重,應該不是太難,應該還有自己的份吧?當然那樣的話或者有些屈尊,甚至有可能面對一些比較難堪的輿論壓力,但“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無所謂,原本那些“工作”也只是過度一下的,自己并不打算長此以往渾渾噩噩過一輩子,別人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諒他們還不至于跟自己明目張膽橫沖直撞吧,那就夠了!真的,在最開初最黑暗最無望的那些日子里,什么都忍下,“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只要能攢夠創業所必須的資金(當然如若能夠有節余的話,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就算不為自己改善生活,給家人盡一點綿薄之力,內心里也會感覺輕松不少,畢竟,自己虧欠他們已經夠多的了),只要能開辟出局面,順利走上自己想要的道路,相信所有的流言蜚語都會不攻自破的——類似的狀況已經見識得太多了,不是么?
這樣想著,寒雪就感覺眼下屈就的專業不順眼了——真的,不論是將來追尋的事業發展還是過度階段的謀生,似乎都跟會計搭不上邊,原本以為至少給這段生活畫上一個圓滿句號的“文憑”似乎在頃刻間失去了其應有的意義,甚至顯得有些多此一舉。曾經有人說過,“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可類似的錯誤犯一次是在情理之中,要犯上兩次以上就有些為世人所不齒了,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傻子,弱智!實踐已然證明當初委曲求全來到這兒是一個錯誤,就算情有可愿也難掩“錯誤”的本質,當然過去的事是無力挽回了,可至少現在、未來還在自己把握當中,何苦要為了幾成死灰的所謂“過去”而白白葬送了今天乃至明天的大好時光呢?青春看似漫長甚至有些遙遙無期,其實真的很短暫,而且可一而不可再,一旦錯過就再也無法挽回了,所以人家才說要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要有選擇有理智性地學會取舍。如此,她當然沒有堅持完成學業的必要了……
想法當然是很美的。事實上,在那個時候的寒雪眼里,簡直沒有哪種景象比這更妙不可言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荒唐這樣不可思議,完全被內心的感覺所左右了,似乎此外一切都可以四舍五不入忽略不計了!然而,寒雪忽然意識到,要把這個想法轉化成現實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首先就是輿論壓力,還沒付諸行動,寒雪就幾乎可以想象得出,大伙一旦得知自己選擇,會是怎樣的觸目驚心驚天動地——當然也有自以為是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想當然地覺得寒雪這樣是迫于現實壓力,只是想找個臺階給自己下而已,自然樂不可支了!近兩年下來,憑著優秀的成績,廣泛的愛好,明確的追求以及充實的業余生活,不管愿意與否,有意還是無意,她早已成了大伙“關注”的焦點——一些跟她平日里不是很和的同學就等著有一天她從枝頭重重地摔下來,就等著看她的笑話呢!還有就是夏老師這一關,似乎也不怎么好過,一直以來他雖然沒有明說或者說得很含蓄很保守,可寒雪感覺得到,他對自己是寄予厚望的,至少正如他曾經不止一次說過的,希望自己能順利完成學業吧——自己在他眼里或者是個很有個性的女孩子,想必他也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己會有如此“出格”的想法的吧?甚至包括學校領導,想必也會或多或少有些焦灼有些不安的,畢竟,要培養一個優秀的專業人才是不容易的,且不管她內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這些本來就是隱性的,她不說別人壓根無從知曉——就她的成績單而言,怎么著她也是專科生中最出色的一位,如若她都選擇了放棄,后面那些人還有信心找工作么,會不會如什么骨牌反應,全體退卻了?當然還有可斐,就在前幾天,她還在暢想著將來畢業了跟可斐一塊暢游N市呢——當然這個城市不是很大,但要建立起只屬于兩個人的人間天堂,應該也足夠了!
躊躇了好幾天,寒雪最終鼓足勇氣向系辦公室走去——她覺得輔導員夏老師是最容易溝通的,所以先不要透露風聲,姑且探探他的口風再說。如果在他那兒都說不通,那只能說明自己錯了,或者自己的想法過于荒唐過于離譜簡直壓根就不切實際的。但爭取還要盡力爭取一下的,說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說不定就可以“柳暗花明”,在他這兒先打開突破口,然后接下來再采取什么措施也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了!事在人為么,不試一下怎么知道自己就一定不行了呢?
心里雖然已經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可當真來到辦公室門口,面對著里面正在埋頭辦公揮汗如雨的夏老師——也不知怎么這么巧的,每次她有事過來,里面總是就夏老師一個人,于是平日里就蠻大的辦公室顯得益發空蕩蕩的了,還靜寂得出奇,在午后陽光的普照下顯得分外安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寒雪還是莫名地感覺發慌感覺心虛,似乎有些底氣不足。但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此刻,她已經沒有退路了,而況——里邊的夏老師已經注意到她了!也不知怎么這樣巧的,正當她猶疑不定打算先行離去下次再說的時候,面向門坐的夏老師剛好不經意間地抬起頭來,剛好與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四目相對時,兩人似乎都有些尷尬,不排除彼此間一貫的好感,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始料不及——真的,看到寒雪的突如其來,夏老師是深感意外的,或者與此同時也有些淡淡的欣喜跟激動,雖說就是傻子也能明白她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可他就是想破腦袋也弄不明白,她這個時候過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事情。她不是最愛學習的么?就算不愛會計,聽說她也早已找到了另外的“出路”,跟可斐志同道合情投意合攜手并進。平日里一貫忙得不可開交,今天又不是周末,雖說下午沒課,可她應該正抓緊跟可斐去“追夢”啊,怎么又閑情跑到自己這邊來了?莫非——莫非她是特意跑來找自己的,莫非她真有悄悄話跟自己講——對此,他其實是有過直覺的,只是一直不敢相信,一直寧愿認為是自己在自做多情,想不到……夏老師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是覺得面孔發燙得厲害。
半晌,他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盡量收拾了為人師表的自尊殘片,假裝正經八百地開了口——可也沒忘維持最基本的禮節:“哦,是寒雪同學啊,有事么?”
“我——”寒雪囁嚅了好半天,總算硬著頭皮說明了來意。
“什么?你說你要退學——在距離最終畢業離校不足五十天的現在,就為了最近才得的那個小獎,或者那根本不能算是獎,充其量只是自己挖的一個自欺欺人的坑罷了?”聞言,夏老師大驚失色,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毫無風度地大聲嚷嚷——好半晌,才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地,懷著最后一線僥幸心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反問道,“你不會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我跟你講,這個玩笑可開得有些過火了,下不為例哦……”
可話還未說完,就冷不丁被寒雪雖輕柔但卻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夏老師,你認識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覺得我像是愛開玩笑的人么?再說,現在都火燒眉毛了,在這種時候開玩笑,你認為有意義么?有必要么?”
“這么說——你是說真的?”夏老師這才回過神來,可還是有些暈暈陶陶的,仿佛在做夢一般,“你總得給我一些具體的理由吧——不管怎樣,就為了這么一個不足掛齒的獎項,你就提出退學未免太荒唐了吧?”
“那是自然的。”寒雪忽然沒有了最初的緊張跟窘迫,變得口若懸河起來,“這理由就是我內心的感覺。這兩年下來,夏老師你應該明白,我不是那么容易隨遇而安的人。換言之,我想要的東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此哪怕摔得遍體鱗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而如若不是自己想要的,哪怕再好再容易得到,對我始終有一種‘強加’的負荷跟壓力,簡直苦不堪言。或者在外人看來,這兩年我一路走來還算順利,事實簡直可以‘呼風喚雨’了,其實內心的蒼涼跟無奈只有自己最清楚,感覺就像是有無數條蟲子在喉嚨口爬著,咽不下也吐不出,別提有多別扭了!”
夏老師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滔滔不絕的女孩,真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寒雪不是一貫內斂含蓄唯唯諾諾的么,連主動跟人講話都會不自覺地靦腆臉紅,什么時候變得如此伶牙俐齒了?好半天,他才沉吟著接過話頭,顯得很困惑也很無辜:“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要求你拘泥于這一行啊,充其量只是讓你盡量掌握一項謀生的技能,這樣萬一你想做的事情做不下去了也可以有條退路。再說,你不是早已開始追尋曾經失落的夢想了么,這么久以來,兩者不是一直協調得好好的么,怎么現在——難道就因為得了這個獎嗎?再說如果你當真無法接受這里想放棄的話,早干嗎去了,何必非要等到現在呢?”夏老師說到這兒,明顯有些生氣了:“而況寒雪,不是我小看你,你真的應該理智一點,讀了這么多年書,難道連‘山外青山樓外樓’之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么?而況,坦白說了吧,恕我直言,你得的這個獎真的微不足道,可能壓根就是人家設置的“陷阱”——你不會天真到當真以為自己的寫作水準已經達到一定的火候了吧?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當真有這么多實力,在這個社會發展日新月異競爭空前也相對自由的時代里,可以說到處都是臥虎藏龍,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可真正能有一番境地一番出息的人又有幾個呢?”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你不能一概而論。”寒雪被夏老師話語中的輕蔑鄙夷給激怒了,也顧不得師生尊卑禮儀了。
“是么?你以為自己在這方面有哪點比別人了不起了——除了這份微不足道的榮譽證書,你還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而擁有這種獎項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太多了,比你強的人也不在少數,你認為你憑什么可以脫穎而出呢?”夏老師有些咄咄逼人歇斯底里了。
寒雪毫不示弱:“憑我的年輕,我的毅力,還有那份不肯輕易跟命運低頭的執著。正如張韶涵在那首《隱形的翅膀》中所唱的,我相信自己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它可以帶我飛過絕望,飛向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你呀你,”夏老師不由得連連搖頭又嘆息,“我看你是完全被那些浪漫主義理想主義情懷給俘虜了,不可救藥了!連歌中所唱的,你也相信,而且深信不疑?”
寒雪忽然一陣心虛,不過嘴上還不肯服輸,還裝得很天真很無辜:“怎么,有何不妥么?至少,它們能讓我在失意的時候找到一個精神的支撐點,不至于太茫然太失落,更不至于迷失前行的方向。我承認我有些不自量力,有些好高務遠,可人生貴在有夢,好些事情都是從夢想開始,然后才一步一步化為現實的。雖然有夢未必會成功,可沒有夢,鐵定是不會有什么作為的。我簡直不敢想象,一個人如果連做夢的勇氣都沒有,他的人生會荒蕪到何等地步,更別提出息什么的了,恐怕跟行尸走肉也沒有什么差別了!”
“唉!”夏老師不由長嘆一聲,“這么說,你心意已決了?也就是說,我說得再多,都無濟于事了?”
寒雪情不自禁地重重點了點頭。
“那好!”夏老師忽然一臉嚴肅一臉誠摯,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我尊重你的選擇,并真心地祝福你,祝福你早日旗開得勝,美夢成真。只是,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今天的承諾,永遠永遠都不要后悔今天的決定。還有,不管你身在何處,前程如何,遭遇如何,都不要忘記我這個遠方的朋友,遇到問題的時候,更要記得寫信或打電話過來跟我傾訴,就算在事業上我幫不上什么忙,但至少,我可以分擔你的痛苦,分擔你的壓力,順便也給予你一定的精神支撐……”費了好大勁,他才總算咽下了自己已經為她把握了好幾個還算不錯的就業機會的話語,甚至他還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打破學校轉科生從來不予以留校、哪怕再出色再優秀也只能跟大伙一樣另謀出路的先例,試圖將她先變為自己的同事,然后再考慮接下來的事情,那樣或者可能還有變數,但想必“近水樓臺先得月”的老話還是有點道理的……或者因為他真是學校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面子實在夠大吧,幾經疏通,幾驚打點,事情居然差不多辦成了,沒想到……人算永遠不如天算,自己還來不及跟寒雪傳達這一天大的“喜訊”,寒雪倒自動找上門來了,卻不是為工作或學業之類的事,而是試圖跟自己辭行的,如此,就算說得再多,又有什么意義呢?還不是徒增煩惱罷了!
“謝謝夏老師的教誨,我會永遠記住的!”寒雪也很動情,甚至禁不住熱淚盈眶。雖然并不知道夏老師到底為自己做過多少事情,可就這一年多來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他的恩惠,還有此時此刻他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依然讓寒雪感動不已。就算他倆真的有緣無分,今生無法走到一起的話,但至少他們還是朋友,是不可多得的知己紅顏……
正欲離開,冷不丁身后的又傳來夏老師滿是關切跟擔憂的話語:“對了,寒雪,離開學校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啊?”
“回家。”寒雪輕輕地吐露出這兩個字,已然感覺到了夏老師熾熱的目光,忽然莫名地感覺心虛,慌忙將視線轉移到了別處,幾乎不敢跟他對視。
“什么?回家——好不容易走進大學校門,而且眼看著這段生活就要告一段落了,你就打算這樣回家見已經為你幾乎付出一切的父母么?你覺得你臉面上掛得住么?你覺得你能心安理得么?而況周圍還有太多看熱鬧的人——”
夏老師說到這兒,本來就感覺底氣不是很足的寒雪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感覺益發不塌實了,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夏老師,你知道了?你怎么會知道的,莫非——莫非我爸當初來幫我調劑專業時你們就已經見過面,而且他還跟你說過什么了?”并非寒雪要往這上面想,實在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夏老師還能從哪兒了解到諸如此類的情況,記憶中自己就算跟他走得還算親近,交流得也不算少了,可交流的大多是現在,是未來以及整個人生的哲學,就是嘛,自己哪怕太愚蠢太遲鈍還不至于主動揭開自己的傷疤呢,除了——除了跟可斐。可那也是相互的,夏老師又從來不曾跟自己說過當初的經歷——僅有的一次也剛開了個頭,就被他自個兒適時地打斷了并岔開了話題,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了吧;或者他從來都不是喜歡念舊的人,就算偶爾簡短或一筆帶過地提及往事,那也無非是為了激勵自己,讓自己更看清自己,至少不至于過于頹廢過于迷惘,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一相情愿自討沒趣呢?而班上的同學,不要說高中同校的了,就是老鄉,也僅有一位,是男生,還是同窗兩年還行同陌路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那種,連招呼都不曾打過,他就算要搬弄是非也無從搬弄啊?再說他本質上壓根就是文靜靦腆的,連跟人隨便說句話都臉紅,怎么可能……要說日記本——也不可能啊!她承認自己在日記本里是發泄了不少,在不少地方也提及了過去,可提及的都是一些學校生活,連跟同學的交際都很少涉足,所說到的盡是一些曾經的輝煌曾經的抱負還有希望落空后的那種撕心裂肺般的失落跟無奈,純粹是個人隱私范疇的——這些就算被人偷看甚至宣揚出去了,大伙所能評判的也往往是自己的自不量力好高務遠之類,再出格一點就是虛榮虛偽做作什么的,真的,怎么著都不可能朝世態炎涼大伙一個個都持旁觀乃至拭目以待的態度方面發展?這么久以來自己都是這么過來的,怎么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有變數呢?所以,除此之外,她真的找不到答案了。
像是看出了寒雪的忐忑不安,夏老師爽朗地笑著:“別那么緊張嘛,事情沒那么嚴重的。事實上就算你父親當真跟我說些什么,也無所謂,這也是人之常情嘛!可是事實上他真的沒有——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跟令尊見過面呢!”
“那——那你怎么……”寒雪一頭霧水。
“別把我想象得那么高深莫測,其實這只要稍微有一點常識的人都能想得出來——或者這也是人類通有的毛病吧,對別人的事情總愛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一旦事情發生到自己頭身上,卻往往不知所措了,要不怎么人常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呢?或者旁觀者并不真的清醒,只是好自以為是罷了;當局者也不見得就當真混沌茫然,其實只是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而已。”夏老師忽然壓低了聲音,一臉感傷,“類似的事情我見識得多了,事實上,當初我也是這樣一路走來的……”
“是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寒雪忽然很好奇——其實一直有一種直覺,夏老師跟自己一樣,也是歷盡一番滄桑的,要不然也沒有必要沒有理由對自己“情有獨鐘”分外關照了。只是沒有得到他的親口認定,她也就無法確認而已。
“這就是人類的通病吧——人都是有好奇心理的,對已然知道的事情或者還能坦然面對,對于一些不甚明了的事情就愛遐思邇想乃至添油加醋竊竊私語了!”夏老師忽然禁不住大笑起來——見寒雪臉上有些掛不住,想必她是誤會了——他本意是想開個玩笑,調整一下略略有些尷尬的氣氛的——忙收斂了笑容,轉而一臉凝重,也很動情:“對不起,寒雪,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而且,我跟你保證,我跟你說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今天已經發生了太多事情,光你的問題就已經夠你我費心的了,還是等以后吧——以后有了合適的時機,我一定會將我的故事原原本本都告訴你的。我沒有理由騙你,你出了這個校門,我們就不再是師生關系——或者相對而言,這種概念變得淡薄了;相反,朋友或者說是兄妹的成分反而更進了一層。或者,在好多文學作品里,兄妹特別是那種沒有血緣關系只是半路認親的兄妹往往只是情侶關系的代名詞,可是只要你愿意,我們的關系可以永遠這么純粹這么透明這么超越世俗。真的,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你就給我留下了最真最純的印象,依稀仿佛中,好像看到了已經失散多年的妹妹——也就在那個時候,我就想認你做妹妹了,只是一直沒辦法表白,或者也沒有勇氣吧。因為得顧慮你我的身份,當然更主要的是,不想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現在,我知道我要還不說往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離別在即,我想你應該不會拒絕我吧?再說以我其實跟你相差無幾的年齡,做師長或者太倚老賣老,做哥哥才是我最理想的位置吧……”
“夏大哥!”寒雪禁不住脫口而出,隨即遲疑了一下,又不由輕輕問了一句“那你妹妹——我是說你親妹妹,她現在在哪兒呢?”
“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夏老師幽幽地說著,像是陷入了無盡的回憶當中。寒雪豎直耳朵聽著,不想夏老師卻再度適時地打住了,“算了,我們眼下還是不要再提她吧。我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所有的故事,當然也包括她,但絕對不是現在。現在,我只是在為你擔心,你就這樣回去,要如何跟你父母交代呢?還有那些好管閑事的鄰居,你又打算如何應對呢?——現在,你既然已經認了我,你的事情我自然益發沒辦法袖手旁觀了……”
寒雪還在沉思,直到一邊的夏老師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襟,才恍然回過神來:“啊……這個這個——我相信我父母會慢慢理解我的,眼下需要的只是一個適應的過程而已。再說,我又并不打算繼續靠她們吃軟飯,我會在自己能力允許的范圍內盡早爭取自立的——那樣就算他們會覺得臉上掛不住,可也只是如此吧,應該不會有太多的紕漏的。至于那些鄰居,他們愛嚼舌根讓他們去嚼好了,這些年來類似的景象我見識得多了,他們的話從來就當不得話的,不管你得意的時候也好,失意的時候也罷,純粹是逢場作戲,一旦你的狀況發生改觀,他們也會立馬換一副嘴臉的——跟他們頂真,純粹是自討苦吃,何苦呢?與其那樣,倒還不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我相信現在的狀況其實也差不多,別看他們攻擊我的時候會很囂張很張狂,一旦我得勢起來,他們馬上又會卑躬屈膝,說乖得像個龜孫子可能也并不夸張……”
夏老師不由被寒雪夸張其辭幽默詼諧的話語給逗樂了:“行,你有這樣的態度當然很好,但愿你能永遠保持下去,永遠戒驕戒躁,以一顆平常心面對人生中所有的得失利弊,笑看整個風云!”
寒雪重重地點了點頭,顯得躊躇滿志。然而一走出系辦公室那扇沉沉的木門,走出夏老師的視線,她卻禁不住淚流滿面。她知道,這樣一來這件事情基本就算定下來了,接下來就是辦理具體手續,估計離校就在這幾天了。坦白說,曾經以為這一刻有多么如釋重負多么妙不可言,可一旦成為現實,卻也不過如此,甚至還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跟惆悵。或者,夢真的只有在停留在夢的范疇內才是最美妙的,正如某位先人所說的“擁有再好再美也是有局限的,而想像力卻可以是無限的”。就算這個學校再怎么不好,自己也在這邊呆了差不多兩年,現在貿貿然要離開它,而且可能這一輩子都不來了,說真的寒雪還有點不適應。往后感覺無聊的時候去哪邊吹風呢?感覺郁悶的時候又去哪邊散心呢?感覺心煩的時候又到哪邊去獨自清凈呢?其實再度回首看看,這個學校也沒什么不好的,迄今學校的籌建工作仍然沒有完工,可相對于剛剛入學時的那種蕭條那種荒蕪,感覺確實完善好多,就當初其實也不錯,到處都煥發著一種朝氣蓬勃的活力跟生機;而現在,更是綠草茵茵、樹木蒼翠、百花爭艷,還散發出各種奇妙醉人的清香,還有小橋流水,丁冬作響的音樂噴泉,隨處可見供人歇腳的長椅走廊;還有公寓式住處、多媒體教室……簡直就是人間天堂。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心情不好——說起來,人的感覺真的很微妙,看一樣東西順眼的時候,它再怎么不堪也是完美的;要不喜歡一樣東西的時候,它再好也是多余,甚至還有種為世人不齒的諂媚。可是好也好,壞也好,這一切都即將結束乃至化為記憶的灰燼,再找不到絲毫痕跡,現在她唯一真正放心不下的,其實只有可斐,可斐既是她的知己朋友是妹妹,也是大學時期唯一深交的同學——就算整個大學生活再怎么不堪,只要能跟可斐在一起,她就是幸福幸運的。可是往后的日子里,感覺孤獨無依的時候,要她到哪兒去找可斐訴苦呢——要死,在剛剛慷慨激昂的時候,她居然在不經意間把可斐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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