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 緣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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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也從未想過皈依,雖然我相信有宗教信仰的人幸福指數要比沒有信仰的人高,可是總覺得那一切離自己很遙遠。
想到要去禪修,是因為旅游到大理的時候,在四季客棧里遇到一個短期出家的和尚,是個上海大學生,叫王驍,眼神澄凈,笑容靦腆,然而講起佛學來卻滔滔不絕,百問不倒。
這是我平生接觸到的第一個真正佛教徒,說“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比我從前認識的任何一位出家人或在家眾都來得虔誠、純凈,而且對佛教研究極深。而在之前,別說我認識的居士們大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了,就是名山古剎里的高僧,也都大多是舌燦蓮花努力吸金的,以至于我見到功德箱就極為反感,走進的寺廟越多,心就離佛祖越遠。
然而這個叫王驍的青年卻不同,他遍讀經書典籍,清楚地了解佛教的起源與經義,并走遍東南亞各國研究佛教,在不同的寺院里學習佛法或禪修。
他對我說起了西雙版納的曼聽禪修法樂園,并且告訴了我具體的報名方法和步驟,讓我突然覺得,禪修是一件很近很實際的事情,于是就在他的幫忙下,順理成章地填寫了禪修報名表并通過電郵發了出去。
然后,我開始期待。雖說“正念”講禪修不應以體驗為目的,但我不是教徒,不曾皈依,也不指望修成正果,作為一個俗人,一心體驗不同的禪修生活,應該也不算錯吧?而且,我也真心希望通過禪修,對自己做出一些改變,可以讓自己更平靜,更包容,更快樂。
三天后,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同意接收我入寺。然而就在當天下午,我接到了上海戲劇學院顧兆琳老師打來的電話,邀請我到蘇州去參加昆曲戲劇節,去觀看昆五班排演的新戲,并討論昆劇《紅樓夢》的創作。
我著實糾結了一陣子:是從大理直接去西雙版納禪修呢,還是馬上訂機票去上海談劇本?《紅樓夢》是我一生摯愛,這樣難得的一個機會,我怎么可以放棄?但是,我又怎么可以放佛祖鴿子?
記得五年前從印度回來,因為種種原因,我一直說要寫部關于佛教的小說,后來終于寫成了《步步蓮花》,又幾經波折直到 2012 年春天才出版。“五一”做完新書宣傳就出門旅游了,5 月 15 日從西安出發,先飛到成都,登上了與我同名的西嶺雪山,再從成都飛到香格里拉,之后一路麗江、瀘沽湖、大理,經歷了青山秀水,結交了許多新朋友,也曾經陷入危難,死里逃生,這一路真如我書名所預示的那樣——步步蓮花——現在,竟然要走向蓮花座,進入佛寺禪修了,這一切,豈非天意?我怎能錯過這難得的因緣?可是,《紅樓夢》,昆曲編劇,這是多大的誘惑,是我努力了半輩子求來的機會啊。
糾結了幾天之后,我忽然想通了:為什么要選擇呢?我報名的入寺時間是 7月 5 日,而蘇州的演出是 7 月 1 日,我先從大理去上海,看完戲再從上海回云南,不是兩不耽誤嗎?雖然來回奔波辛苦了些,堪稱勞民傷財,但同時也可以兩全其美啊。而且,時間剛好錯開,焉知不是佛的旨意呢?焉知不正是因為我報名禪修,才得到佛祖庇蔭,遂有了昆曲紅樓的由頭呢?
這么著,我就如期去了上海,跟著上戲的郭院長、顧老師到蘇州熱熱鬧鬧地看了幾天戲,開了創作會,完成了《紅樓夢》的昆劇大綱,之后就從上海直接飛往西雙版納開始禪修了。
上海飛往景洪的航班是早晨七點半,準時十一點降落在景洪機場。
西雙版納機場也叫作國際機場,可是簡陋得就像座長途客運站,連行李輸送帶都只有一條。但我還是小小地激動了,有一種到了國外的感覺。無他,椰林樹影得太異域風情了。
出了機場,出租車司機圍上來兜攬生意,二十五元錢來到景洪市區客運站。買票后沒有直接上車,先去吃了小籠包,又到對面小店復印了身份證,這才乘小巴去往勐罕橄欖壩。
天氣真叫一個熱啊,車子還沒開,我已經汗流浹背了。出城先是一段黃土路,樹邊的植被都黃撲撲的落滿了塵,不辨本色。過了土路后轉上柏油路,路況好些,風也涼爽些。熱帶雨林的特征顯現,山谷連綿,觸目青翠,心也更安靜些。
橄欖壩位于瀾滄江的下游,距景洪四十公里,是西雙版納海拔最低的地方,被形容成在孔雀尾巴上的壩子。
小巴車票八塊五,加兩塊直接送到傣族風情園,出示曼聽的錄取通知書可以免票進園。曼聽佛塔寺在傣族園的最后一個村寨。從園門送往佛寺的三輪車價是八塊錢,但我想要邊走邊看風景,決定步行前往——后來可真為這個決定后悔極了,天熱,路長,一點遮擋都沒有,而且我還走錯了路,走到很偏的路上去,前后看不見人影,不免心慌起來。難得看到一騎摩托飛馳而過,既想問路,又怕來人不善,心情糾結得厲害。
遠遠看到一帶藍汪汪的水泊,是瀾滄江的支流么?但我已經沒力氣走過去了。
已經上了路,而且眼前也只有一條道路,不管對錯都只好沿著它一直向前走——寧可錯了也要走到盡頭去看看錯得多離譜,也不愿意走回頭去招一輛黃包車——這也是我做人常犯的毛病兒。
到底走到一個岔路口上,看到有路牌立在道邊。找到曼聽兩個字時,簡直就像唐僧見到了天竺一樣歡喜。
按照路標指示穿過一個個寨子,到處是高大的椰樹,吊腳竹樓,初看上去很新奇,多看兩眼也就覺得平淡了,全部意志都在與熾烈陽光作戰,仿佛孤軍深入,一路廝殺過去,敵人是千軍萬馬的太陽光。
終于殺出重圍來到曼聽寺時,已經在大太陽下徒步了四十多分鐘,皮膚也曬傷了。
不過,想到唐僧取經的九九八十一難,我的朝圣之路可實在算不得什么。
寺門口擺著一排水果攤,還有間小小超市,但我沒有停留,直接進了院子。有位五十開外的大叔坐在門口樹下乘涼,聽我說明來意,把通知書看了又看,然后才指了指辦公室的位置——其實他每天都會見到跟我一樣的禪修者,通知書實在沒什么可看的,我猜他不過是因為寂寞,想做出一副很正式的樣子罷了。
辦公室是一排有著黃色琉璃瓦歇山頂的平房,檐下出廊,紅黃相間的廊柱排列,水泥臺階墊得高高的,看上去像是一排聯體寺廟。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寂無人聲。
我正躊躇著不知該怎么辦,看到一個赤腳的女孩走過,趕忙上前說明來意。她說:這時候尼師們都午休了呀,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你可能等很久的。然后又指指我的草帽,說:正好,我等下要出去,你帽子給我戴一下。
我被這種自來熟搞得有點發愣,但也溫順地摘了給她,以為這里的人大概都是這樣資產共有的脾性。但是后來知道,這女孩是廚房的幫工,生性是有點大咧咧粗線條的,便在禪林中也是屬于疏豪的那種,有點像賈母身邊做粗活的傻大姐,出語使人發笑,舉止常常不合規矩,但大家也都不大管束她。
太陽懶洋洋地躺在廊下,我不知是熱昏了頭還是情怯,整個人有些木木的,也不知道著急,只是好脾氣地等著。好在不大一會兒,便來了兩位尼師,看到我,笑道:又來了一個。招呼我進辦公室,找到我的入園申請,做了登記。然后便取了鑰匙帶我去安頓行李了。
為首的那位后來得知叫自然尼師,看上去三十出頭的樣子,面目姣好,體態苗條,穿著僧衣走路甚至很妖嬈,不明白為什么會選擇出家這條路。后來我了解到,她曾經結過婚,還有一個女兒,但為什么會選擇出家,我卻始終沒敢問出口。
在寺廟這特殊的環境,好奇心強又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我說話一直很小心,生怕觸犯了戒律,變得沉默寡言。事后想起來,頗有點后悔——以尼師的坦蕩真誠,如果我問的話,她也許是會說的。
上交了錄取通知書、身份證、照片、手機、電腦,分配了孤邸,就此暫時切斷了塵緣。
孤邸很簡陋,但有獨立衛生間,對于我來說也就跟酒店統一標準了,只是沒有空調。關上門第一件事就是痛快洗個澡,洗去汗水,也洗去塵埃俗慮,正式開始我的禪修生活。
先在尼師指點下于結緣處撿了兩雙拖鞋,又去水房提了暖壺,從離寺的賢友手中接過被褥、枕頭、蚊帳——搭蚊帳很費了一點時間,雖然鋪了床,但我更喜歡睡在地板上。從前住在這里的賢友用膠格在地上拼了小小坐席,這個下午我就躺在地鋪上睡了一覺,可是醒來后才發現房間里有“小強”,就再也不敢打地鋪了。
赤腳走在禪林的草地和石徑上,聞到依稀的花香,總好像想起一些什么往事,童年的事情,遙遠的記憶,但不能清晰。入寺第一天,因為熱,因為累,因為茫然,腦子里有點空空的,神思恍惚,人變得很鈍,而且有點笨手笨腳,接連在門上碰傷兩次,手指也出血了,好在不嚴重。
總的來說,對于住處我已經很滿意了,唯一不安的是沒有充電處,所以手機和電腦就算不上交也是用不成的,如此就失去了同外界的一切聯系,這真是有點讓人難以接受。一個城市人,尤其是一個沒有固定工作只靠著電話與網絡同外界聯系的寫作人來說,這樣子偏激地隔絕了自己的耳目,不知道會錯過多少重要的事情。
但我終于來到了這里,之前的所有傳聞、猜測、抵觸、向往,如今都成煙云,不再有意義,因為從現在開始,我要真真切切地用自己的眼睛、身體、意念,去經歷、去認識、去發現,究竟什么才是禪修,而禪修對于我的意義與改變又是什么。
這一切,即將有答案。
◎名詞解釋
短期出家:出家分為正式出家和短期出家兩種。男子一生中最多可以出家七次。此風在傣族人中尤其盛行,以前的歷史中,男子如果從沒有出過家,會被人歧視,被視為沒有教養的人。因為佛寺是接受教育和培養道德素質的地方,每個男子一生中都至少要出家一次,來寺里持戒清凈,學習經文、算術等。現在的西雙版納古風猶存,雖沒有從前那樣普遍,但傣族人仍然有著短期出家或定期到寺里奉養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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