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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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注意的是:不論一件婚姻是為雙方如何愿望,愛情如何濃厚,夫婦都如何聰明,他倆至少在最初數天將遇到一個使他們十分驚異的人物。
可是初婚的時期,久已被稱為“蜜月”。那時候,如果兩人之間獲得性生活方面的和諧,一切困難最初是在沉迷陶醉中遺忘的。這是男子犧牲他的朋友,女子犧牲她的嗜好的時期。在《約翰·克里司朵夫》中,有一段關于婚期的女子的很真實的描寫,說這女子“毫不費力地對付抽象的讀物,為她在一生任何別的時期中所難以做到的。仿佛一個夢游病者,在屋頂上散步而絲毫不覺得這是可怕的夢。隨后她看見屋頂,可也并未使她不安,她只自問在屋頂上做些什么,于是她回到屋子里去了”。
不少女人在幾個月或幾年之后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她們努力使自己不要成為自己,可是這努力使她們支持不住。她們想著:
——我想跟隨他,但我錯誤了。我原是不能這樣做的。
男子方面,覺得充滿著幸福,幻想著危險的行動。
拜倫所說的蜜月之后的“不幸之月”,便是如此造成的,這是狂熱過度后的頹喪。怨偶形成了。有時夫婦間并不完全失和,雖然相互間已并不了解,但大家在相當距離內還有感情。有一次,一個美國女子和我解釋這等情境說:
——我很愛我的丈夫,但他住在一個島上,我又住在另一個島上,我們都不會游泳,于是兩個人永遠不相會了。
奚特曾言:“兩個人盡可過著同樣的生活,而且相愛,但大家竟可互相覺得謎樣不可測!”
有時候這情形更嚴重,從相互間的不了解中產生了敵意。你們當能看到,有時在飯店里,一個男人,一個女子,坐在一張桌子前面,靜悄悄地,含著敵意,互相用批評的目光矚視著。試想這種幽密的仇恨,因為沒有一種共同的言語而不能傾訴,晚上亦是同床異夢,一聲不響地,男子只聽著女子呻吟。
這是不必要的悲劇么?此處不是有許多幸福的配偶么?當然。但若除了若干先天構成的奇跡般的和諧之外,幸福的夫婦,只因為他們不愿任憑性情支配自己而立意要求幸福之故。我們時常遇到青年或老年,在將要締婚的時候,因懷疑躊躇而來咨詢我們。這些會話,老是可異地和巴奴越與邦太葛呂哀的相似。
——我應當結婚么?訪問者問。
——你對于你所選擇的他(或她)愛不愛呢?
——愛的,我極歡喜見到他(或她),我少不了他(或她)。
——那么,你結婚便是。
——無疑的,但我對于締結終生這事有些躊躇……因此而要放棄多少可能的幸福真是可怕。
——那么你不要結婚。——是啊,可是這老年的孤寂……
——天啊,那么你結婚就是!
這種討論是沒有結果的。為什么?因為婚姻本身(除了少數幸或不幸的例外)是無所謂好壞的。成敗全在于你。只有你自己才能答復你的問句,因為你在何種精神狀態中預備結婚,只有你自己知道。“婚姻不是一件定局的事,而是待你去做的事。”
如果你對于結婚抱著像買什么獎券的念頭:“誰知道?我也許會贏得頭彩,獨得幸運……”那是白費的。實在倒應該取著藝術家創作一件作品時那樣的思想才對。丈夫與妻子都當對自己說:“這是一部并非要寫作而是要生活其中的小說。我知道我將接受兩種性格的異點,但我要成功,我也定會成功。”
假如在結婚之初沒有這種意志,便不成為真正的婚姻。基督舊教的教訓說,結婚的誓約在于當事人雙方的約束,而并非在于教士的祝福;這是很好的思想。如果一個男人或女人和你說:“我要結婚了……什么?才得試一試……如果失敗,也就算了,總可有安慰的辦法或者是離婚。”那你切勿遲疑,應得勸他不必結婚。因為這不是一件婚姻啊。即是具有堅強的意志、熱烈的情緒、小心翼翼的謹慎,還是誰也不敢確有成功的把握,尤其因為這項事業的成功不只關系一人之故。但如果開始的時候沒有信心,則必失敗無疑。
婚姻不但是待你去做,且應繼續不斷把它重造的一件事。無論何時,一對夫婦不能懶散地說:“這一局是贏得了,且休息罷。”人生的偶然,常有掀動波瀾的可能。且看大戰曾破壞掉多少太平無事的夫婦。且看兩性在成年期間所能遭遇的危險。所以要每天重造才能成就最美滿的婚姻。
當然,這里所謂每天的重造,并不是指無窮的解釋、互相的分析與懺悔。關于這種危險,曼爾蒂(Meredith)與夏杜納(Chardonne)說得很對:“過分深刻地互相分析,會引致無窮盡的爭論。”故“重造”當是更簡單更幽密的事。一個真正的女子不一定能懂得但能猜透這些區別,這些危險,這種煩悶。她本能地加以補救。男子也知道,在某些情形中,一瞥,一笑,比冗長的說明更為有益。但不論用什么方法,總得永遠重造。人間沒有一樣東西能在遺忘棄置中久存的,房屋被棄置時會坍毀,布帛被棄置時會腐朽,友誼被棄置時會淡薄,快樂被棄置時會消散,愛情被棄置時亦會溶解。應當隨時葺理屋頂,解釋誤會才好。否則仇恨會慢慢積聚起來,蘊藏在心魂深處的情操,會變成毒害夫婦生活的惡藪。一旦因了細微的口角,膿腸便會潰發,使夫婦中每個分子發見他自己在別一個人心中的形象而感到害怕。
因此,應當真誠,但也得有禮。在幸福的婚姻中,每個人應尊重對方的趣味與愛好。以為兩個人可有同樣的思想,同樣的判斷,同樣的愿欲,是最荒唐的念頭。這是不可能的,也是要不得的。我們說過,在蜜月時期,愛人們往往因了幻想的熱情的幸福,要相信兩個人一切都相似,終于各人的天性無可避免地顯露出來。故阿侖曾言:“如果要婚姻成為夫婦的安樂窩,必得要使友誼慢慢代替愛情。”代替么?不,比這更復雜。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誼必得與愛情融合在一起。友誼的坦白在此會發生一種寬恕和溫柔的區別。兩個人得承認他們在精神上、靈智上是不相似的,但他們愉快地接受這一點,而且兩人都覺得這倒是使心靈上互相得益的良機。對于努力解決人間糾紛的男子,有一個細膩、聰明、幽密、溫柔的女性在他身旁,幫助他了解他所不大明白的女性思想,實在是一支最大的助力。
所謂愿欲,雖然是愛情的根源,在此卻不能成為問題。在這等結合中,低級的需要升華了。肉體的快樂,因了精神而變成超過肉體快樂遠甚的某種境界的維持者。對于真正結合一致的夫婦,青春的消逝不復是不幸。白首偕老的甜蜜的情緒,令人忘記了年華老去的痛苦。
拉·洛希夫谷(LaRochefaucauld)曾有一句名言,說:“盡有完滿的婚姻,絕無美妙的婚姻。”我卻希望本文能指出人們盡可想象有美妙的。但最美妙的絕不是最容易的。兩個人既然都受意氣、錯誤、疾病等等的支配,足以改變甚至弄壞他們的性情,共同生活又怎么會永遠沒有困難呢?沒有沖突的婚姻,幾與沒有政潮的政府同樣不可想象。只是當愛情排解了最初幾次的爭執之后,當感情把初期的憤怒化為溫柔的、嬉戲似的寬容之后,也許夫婦間的風波將易于平復。
歸結起來是:婚姻絕非如浪漫底克的人們所想象的那樣,而是建筑于一種本能之上的制度,且其成功的條件不獨要有肉體的吸引力,且也得要有意志、耐心、相互的接受及容忍。由此才能形成美妙的堅固的情感,愛情、友誼、性感、尊敬等等的融合,唯有這方為真正的婚姻。卡夫卡成長信條
生活不僅僅是一場相互忍耐的游戲。
我們沒有必要飛到太陽中心去,然而我們要在地球上爬著找到一塊清潔的地方,有時,陽光會照耀那塊地方,我們便可以得到一絲的溫暖。
父母是孩子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必須與之進行的是第一次反抗,同他們的討論是一生中后來所有斗爭的模式。
人投入了與生活和世界的決斗。第一場戰斗:與父母。然后生活帶來其他斗士:同學、老師、公民、觀眾、不可解釋的反對男人的婦女世界。
有時我想象一張展開的世界地圖,您伸直四肢橫臥在上面。我覺得仿佛只有在您覆蓋不著的地方,或者在您達不到的地方,我才有考慮自己生存的余地。根據我想象中的您那龐大的身軀,這樣的地方并不多,僅有的那些地方也并不令人感到多少欣慰。
我寫的書都與您有關,我在書里無非是傾訴了我當著您的面無法傾訴的話。
您要我遵循的戒律,您,我至高無上的楷模,您自己卻可以不遵循。我,是個奴隸,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世界,受著種種律法的約束,這些律法是單為我發明的。
你全靠一己之力披荊斬棘到達了如此宏偉的高峰,因此你對你自己的見解抱有無窮的自信心……你坐在你的椅子中統治著世界。
我以為,我永遠過不了小學一年級這一關的,咦,我通過了,甚至還受到了獎勵;九年制中學的入學考試,我肯定是通不過了吧,咦,我居然通過了;那么,我在中學一年級肯定要留級了,咦,我沒有留級,我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升上去了。
孩子們只能在家庭之外受教育,而不能由父母施加。
人對上帝的想象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于對父親的交往之中的,可是反過來的可能性同樣不可排除。人們無法證明,世界就其整體而言是否有意義:是一個善的神靈的杰作,還是無意義的、兇惡的東西。這個問題只能由人們隨意地(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相信或否認。究其根本,每個人的本質、道德也同樣只能無證據地為人相信或否認。
人們為了獲得生活,就得拋棄生活。
耕作一塊地,種植一棵樹,生養一個孩子。
耐心等待。耐心是實現一切夢想的唯一的、真正的基礎。
——卡夫卡《致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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