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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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到達學院大樓門口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深深嘆了一口氣,我邁步走進了大樓,準備重新回歸常規的工作。
“阿德里安!在這里見到您真是太驚喜了!”
說話的人叫沃爾特·格倫科爾斯,本校教職員工負責人。他一定是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到了我。我能想象,他一定是沿著樓梯跑下來,然后在一樓的大鏡子前稍停片刻,整理了一下他頭頂上稀疏的金黃色頭發。
“親愛的沃爾特!見到您我也很驚喜!”
“我的朋友,沒想到我沒去成秘魯,沒能在那邊跟您碰面。不過,大家可能還是更習慣于在學校里見到我吧。”
“我去的是智利,沃爾特。”
“哦,智利,當然,當然,瞧我這腦子!對了,我聽說了發生在您身上的不幸,關于海拔……真是遺憾啊,對吧?”
沃爾特屬于這樣一類人,他們的臉上總是帶著一副寬厚善良而又誠懇的神情,但內心藏著一個身穿紫衣而又可惡地守著財寶的地精,隨時都會對著你的損失捧腹大笑。他屬于我們大英帝國為數不多的那種臣民,光憑眼神就能說服牛羊放棄自己肥沃的牧草,即刻轉變為肉食動物。
“我為您預訂了午餐,我來請客!”他雙手叉著腰說道。
沃爾特居然會自覺自愿地掏錢請客?這要不是學院領導授意,就是他自己有要事相求。我把行李隨手放進了儲物柜,也懶得再爬上樓去我那雜亂無章的辦公室了。我走出大門,轉到街上,旁邊跟著有些滑稽的沃爾特。
我們在餐桌前坐下來,沃爾特馬上叫了兩份當日套餐、兩杯劣質紅酒—好吧,看來是公款埋單了—然后他俯身靠近我,生怕鄰桌的人會聽到接下來的對話。
“您的運氣真不錯,能夠參與這樣一次冒險,很過癮吧!我能夠想象,在阿塔卡馬工作該是一件多么激動人心的事啊!”
瞧,沃爾特這次不僅沒搞錯我去的國家,甚至還記得我去的具體地方。他的一番話勾起了我的回憶,讓我想起了智利廣袤無人的風景,想起了月亮在黃昏時升起的動人時刻,還有那里純凈的夜色,以及無可比擬的閃耀星空。
“您在聽我說嗎,阿德里安?”
我向他承認剛才確實有點走神了。
“我理解,這很正常。您的身體剛出了一點狀況,又經歷了長途飛行,而我甚至都沒留出一點時間讓您恢復一下精神。我請求您的原諒,阿德里安。”
“得了,沃爾特,我們就別再說這些客套話了。實際上,我就是在海拔5 000多米的地方倒下,在醫院極其不舒服的小床上像苦行僧一樣躺了幾天,然后又在飛機上蜷了25個小時,僅此而已。我們還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吧。我是不是要被降職了?不再允許我使用實驗室了?學院打算要開除我了?是這樣嗎?”
“您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阿德里安!這次的不幸有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相反,大家非常欽佩您在阿塔卡馬所做的一切。”
“求求您了,請不要總是提起這個地方。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么請我吃這頓難吃的午餐?”
“我們想請您幫個小忙。”
“我們?”
“是的,實際上是咱們學院想請您幫忙,而您不也是這個學院中優秀的一員嗎,阿德里安?”沃爾特回答。
“什么樣的忙?”
“如果幫了這個忙,您幾個月之后還能重新回智利。”
從這一刻開始,沃爾特成功地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不過,這事有點敏感,阿德里安,其中涉及錢的問題。”沃爾特小聲說道。
“什么錢?”
“一筆學院目前很需要的錢,用于維持學院的運轉、雇用研究員、支付租金等等。別忘了,我們那常年失修的屋頂也需要錢來維修。如果雨還是這樣下個不停,恐怕我很快就要穿上橡膠雨鞋才能在辦公室里辦公了。”
“讓您在最頂層辦公確實是有點麻煩,不過那可是全院唯一能享有充足光線的辦公室。沃爾特,我既沒有繼承到一大筆財產,也不是能修房頂的工人,我還能為學院做些什么呢?”
“說的也是,您作為學院的一分子可能確實無能為力,可作為一名杰出的天體物理學家,那就不一樣了。”
“那不也是在為學院工作嗎?”
“當然!不過不完全是學院通常分派給您的任務。”
我把服務員叫過來,讓她撤掉這盤難吃的牛排,順便又點了兩杯上好的肯特紅酒和兩碟柴郡干酪。沃爾特在一旁一言不發。
“沃爾特,您能解釋得更清楚一些嗎?到底需要我做什么?要不然,等我吃完這盤奶酪,我會繼續點一個波旁酒布丁,到時可都是您來付賬。”
沃爾特表示投降。看來,學院的預算跟阿塔卡馬的天氣一樣干癟。我知道,學院想要增加財政預算的希望十分渺茫,等待政府審批的過程漫長到沃爾特都能在辦公室里釣起鱒魚了。
“我們學院的地位尊貴,不太適合接受私人捐款。再說,媒體遲早會發現,并把這當成社會丑聞大寫特寫。”沃爾特接著說道。
“兩個月之后,某個叫沃爾什基金的將要舉行一場典禮。他們每年都會評選出一個最具前途的科研項目并給予資助。”
“這筆慷慨的資助金額是多少?”我問。
“200萬英鎊。”
“確實很大手筆!不過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您的研究項目啊,阿德里安!你可以參加這次評選,贏取大獎,再根據個人意愿把一部分獎金獻給學院。毫無疑問,媒體會來采訪報道,您通過這次紳士般的無私舉動向一直以來全力支持您的學院表達感激和謝意。這樣,您的名譽就會有所提升,而學院也可以心安理得,我們的財政狀況也就能改善了。”
“要說我對金錢的興趣和態度,”我一邊讓服務員再次加滿紅酒,一邊說,“您去看看我住的那套兩居室就會非常了解了;至于您提到的向一直以來全力支持我的學院表達感激和謝意,我很想知道,您憑什么會有這樣的印象?就憑學院分給我的那間破辦公室,還是我為我的新職員申請到了資源和工作?學院可是從來沒有答應過我這些要求。”
“據我所知,我們還是很支持您這一次智利之行的!”
“支持?您是說我不得不利用自己的無薪假期去完成這一次任務?”
“我們批準了您的候選人資格。”
“沃爾特,請您別那么虛偽!您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研究的內容!”
“想要發現最初的原始行星,也就是宇宙中所有星宿的母星,您得承認這是一項野心勃勃、很大膽的工作。”
“就像去申請沃爾什基金一樣大膽嗎?”
“圣人貝爾納曾經說過:迫切的需要即合法合理。”
“如果我在脖子上掛一個小木桶去乞討,這估計能為您解決問題吧?”
“唉,算了吧,阿德里安。我早就跟他們說過您不會答應的,您總是對權威不屑一顧。而這次高原缺氧的小插曲也不可能改變您的性格。”
“原來不只是您一個人有這樣扭曲的想法?”
“嗯,這是委員會開會討論的結果,我只是提供了有可能贏取200萬英鎊的研究人員的名單。”
“名單上還有誰?”
“除了您,找不到其他人了……”
沃爾特叫來服務員準備埋單。
“還是我來請您吧,沃爾特,雖然幫不了學院修屋頂,您還是可以去買皮靴的。”
我結好了賬,與沃爾特一起離開了餐廳,雨還在下。
“您知道,我個人對您沒有任何敵意,阿德里安。”
“我也一樣,沃爾特。”
“我敢肯定,如果能找到一些共識,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
“如您所愿。”
接下來的一小段路,我們都沉默不語,一前一后地走進了學校大門,崗亭里的安保人員向我們揮手示意。走進教學大樓之后,我跟沃爾特道了別,便往我辦公室所在的一側走去。在踏上樓梯之時,沃爾特轉身感謝我請他吃了午餐。與他分手后一個小時之內,我都在竭盡全力地想怎么才能進入我那骯臟不堪的辦公室。受潮的門框已經變了形,無論是推還是拉都無法打開。最后,我感到筋疲力盡,于是放棄了努力,決定返回家中。家里還有一大堆東西等著我去收拾整理,一個下午的時間顯然遠遠不夠。
巴黎
凱拉睜開了雙眼,望著窗外。被雨淋濕的屋頂在一縷陽光下泛著白光。女考古學家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掀開被子,起了床。廚房的壁櫥里空空如也,她在一只陳舊的金屬盒里找到了一小袋茶。烤箱上的時鐘顯示為17,墻上的時間是11點15分,床頭柜上的舊鬧鐘卻指向14點20分。她拿起電話,打給了她姐姐。
“現在幾點了?”
“早上好啊,凱拉!”
“早啊,讓娜,現在幾點了?”
“差不多下午兩點。”
“這么晚了?”
“我是前天晚上去機場接你的,凱拉!”
“我已經睡了36個小時?”
“那得看你是什么時候躺上床的。”
“你現在忙嗎?”
“我在博物館,在辦公室里干活呢。你來布朗利河岸這邊吧,我帶你去吃午飯。”
“讓娜?”
她的姐姐已經掛斷了電話。
凱拉從浴室里走出來,打開臥室的衣櫥,想找出幾件干凈的衣服。之前遭遇的夏馬風暴卷走了她所有的行李。她好不容易掏出了一條還算“靠得住”的舊牛仔褲、一件不算太“丑”的藍色POLO衫,以及一件看起來有一點“古董范兒”的舊皮衣。凱拉穿好衣服,吹干頭發,在門廳鏡子前迅速地化了化妝,打開門出了公寓,走進大街,上了一輛巴士,擠到了靠窗的位置。商場招牌令人眼花繚亂,人行橫道上到處都是人,交通堵塞一眼望不到邊……凱拉離開好幾個月了,首都的生氣勃勃顯得格外令人陶醉。她在車上感到有些氣悶,于是跳下了巴士,沿著河岸緩緩而行。她在途中停了一會兒,凝望著眼前的河流。這雖然不是在奧莫山谷的岸邊,可巴黎橋上的景色同樣美麗動人。
凱拉來到了布朗利河岸博物館的門口(這里展示的是非洲、亞洲、大洋洲和美洲的特色文明與藝術),眼前“垂直”的“花園”讓她感到吃驚。凱拉離開巴黎的時候,博物館的大樓還在修建之中,而現在茂密的植物枝葉幾乎已經覆蓋了博物館正面的整個墻面,這太神奇了。
“了不起吧?”讓娜問道。
凱拉嚇了一跳。
“我怎么沒有看見你過來?”
“我看見你了。”她的姐姐指著辦公室的窗戶說,“這些草木長得很瘋狂,是吧?”
“在我剛剛待過的地方,要想在平地上種點蔬菜都很不容易,更別說沿著墻種東西了……你還想讓我說什么?”
“別又開始垂頭喪氣。跟我來。”
讓娜把凱拉領進了博物館。沿著一道長緞帶一般的旋轉樓梯拾級而上,參觀者們會來到一個巨大的平臺,寬闊的空間被分為幾塊,共展示著3 500件藏品。博物館里的展品融會了不同的文明、信仰、生活模式以及思想方式,使得參觀者能在漫步間從大洋洲穿越到亞洲、美洲直至非洲。而凱拉在非洲紡織物的系列展品前停了下來。
“如果你喜歡這個地方,順便也當是看望一下你姐姐我,你隨便什么時候來都可以。我到時給你弄一張通行證。現在,先暫時把你的埃塞俄比亞拋開,跟我過來。”讓娜拉著凱拉的手臂說道。
兩人來到了全景餐廳里坐下,讓娜點了兩杯檸檬茶和西式糕點。
“你的項目進展如何?”讓娜問道,“你會在巴黎待上一段時間吧?”
“我的第一次偉大任務以徹徹底底的失敗告終。我們失去了所有的物資設備,我帶領的考古隊也瀕臨崩潰的邊緣。估計不會再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我懷疑在短期內重新出發的機會很渺茫。”
“據我所知,那邊發生的一切并不是你的錯。”
“我從事的職業是只看結果的。三年的工作沒有什么真正的成果……詆毀我的人會比支持我的人更多。最讓我惱火的是,我敢肯定我們就快達到目的了,只要再給我們多一點點時間,就一定能有所發現。”
凱拉陷入了沉默。隔壁桌來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看了看這個女人身上裙子的顏色和式樣,凱拉猜想她來自索馬里。小男孩牽著媽媽的手,發現凱拉在觀察他們,于是朝著她眨了眨眼睛。
“那你還想去那片沙漠待上多久呢?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好吧,讓娜。我雖然非常想念你,但也受不了老姐你一直嘮叨和教訓啊。”凱拉回了一句,雙眼仍然盯著隔壁正在舔著冰激凌的小男孩。
“你不想將來有自己的小孩嗎?”讓娜繼續說。
“我求你了,別再用什么遵循生物鐘的理論來煩我了。請放過我的卵巢吧!”凱拉叫了起來。
“別又跟我鬧,幫幫忙,我在這兒工作呢。”讓娜低聲說,“你以為這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還能跟時間對抗?”
“我才不管你那可惡的嘀嗒作響的時鐘,讓娜,我不可能有孩子。”
凱拉的姐姐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
“我很抱歉,”她低聲道,“為什么你從來就沒跟我說過?你怎么了?”
“你放心吧,不是遺傳性的。”
“為什么你不可能有小孩?”讓娜堅持問道。
“因為我的生活里沒有男人啊!這個理由還不夠嗎?聽我說,我真的該走了,不是因為跟你的談話很無聊,而是我得去買點東西了。我的冰箱里空得都能發出回聲了。”
“這個借口沒有用,你晚上去我那兒吃飯,順便在我那兒過夜吧。”讓娜堅持道。
“我為什么有這樣的榮幸?”
“因為我跟你一樣,生活中沒有男人!而且我想見你。”
兩人在一起待了一個下午。讓娜領著妹妹參觀了博物館。她知道凱拉對非洲大陸的濃厚興趣,所以堅持要給凱拉介紹一位專門研究非洲社會的朋友。這位叫伊沃里的同事看起來70歲左右。實際上他的年紀還要更大一些,可能已經超過80歲了。不過,他就像藏寶一樣把自己年齡的秘密藏得很好,很有可能是害怕別人強迫他退休,而他一點都不想提起這事。
在走廊深處的一間小辦公室里,這位專家接待了兩姐妹。他詢問凱拉前幾個月在埃塞俄比亞的經歷,突然,老人家的目光被凱拉脖子上的吊墜吸引住了。
“您這塊漂亮的寶石是在哪里買的?”他問道。
“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給我的禮物。”
“您了解這件東西的來歷嗎?”
“不太清楚。一個小男孩在地里發現了這個小玩意兒,然后送給了我。怎么了?”
“請允許我再靠近點看看您的禮物,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了。”
凱拉把項鏈摘了下來,遞給了這位專家。
“真是奇怪,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我無法判斷它來自哪個部落。它的做工實在太完美了。”
“我知道,我也一直有同樣的疑問。不瞞您說,我認為這可能就是一塊普通的木頭,在河流和風的打磨之下才變得這么光滑。”
“有可能,”老人回答了一句,神情卻略帶遲疑,“要不我們再試著深入研究一下?”
“好啊,如果您愿意的話。”凱拉猶豫著說,“不過,我不敢肯定結果會很有趣。”
“都有可能吧,您明天再來一趟。”老人一邊說一邊把項鏈還給凱拉,“到時候,我們爭取能一起找到答案。非常高興認識您。之前總是聽讓娜提起,今天終于見到真人了。”“那就明天見了。”他一邊告別一邊將兩人送到了辦公室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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