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 大師風范,何止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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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要在對其他人的文字多少有那么一絲膩味厭煩之后,才會覺得沈從文先生的文字是最好的。這是我的一己體會,別人也許覺得剛好正相反。無論如何,至少說明他的文字和其他人的不一樣,這一點毋庸置疑。他的小說寫得像散文,而許多篇散文又都極像是一篇篇小說。這一點,恐怕也應該是大家都有的普遍共識。
可是沈先生后來放棄了文學寫作,幸也不幸,實難斷語。同輩人中繼續筆耕的,有為此遭難的,更多的情況則是,除去“文革”中吃點苦頭外,主要是再也無法寫得出既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讀者的作品,到頭來只能是在老來臨終之際,不是“后悔少作”,而是后悔那些“不少”之作。
沈先生的命運不同,改了行,進了歷史博物館,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當了“說明員”,而且口口聲聲稱自己是一個不合格的說明員。當然我們知道那是自謙,而且這自謙中實含有某種維護人性尊嚴的驕傲。
原本就是自學成才而成為文學大家的沈從文,從此一頭扎進文物古董,取得了基本功扎實的突破性研究成果,寫出了一部舉世矚目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協助他完成這部著作的二位助手之一的王亞蓉女士編寫的《沈從文晚年口述》一書(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讓我得以窺見沈先生著作等身背后的生活點滴,深為感慨其大師風范,何止從文。
我于文物考古一竅不通,但我卻完全信服沈先生對研究方法的判斷。他說:“我有那么一個偏見吧,就是要理解文物文化史的問題,恐怕要重新來,重新著手,按照舊的方式,以文獻為主來研究文化史,恐怕能做的很有限。放下這個東西,從文物制度來搞問題,可搞的恐怕就特別多了”。
記得小時候上學,在“文革”期間,當時正批判所謂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的名利思想。老師說,你看作家寫本書還要署上自己的名字,而工人階級織布,誰寫上自己的名字啦?這次看書,見到沈先生說,從定陵發掘的一百七十多匹完完整整的錦緞,“上面還有每個織工的名字,多少尺寸,哪一年進貢的,每一個都有一個黃棍棍”。呵呵。
最有意思的是,沈先生對于素有定論的南唐《韓熙載夜宴圖》提出質疑,根據實物推斷出它是宋代作品。他說,可是“我們的專家是最怕用另外一個唯物的形式,總是把矛盾上交,會以名家留傳有序、乾隆作詩等方式不通過,反對這種唯物主義的論證,這是不大妥的”。沈先生提出的論據之一是,雖然“宋朝也還穿圓領衫子”,“但是宋朝到元朝都有個襯衫,從大量的壁畫上都可以證明這是宋朝制度,這個衣服是宋朝普通的”。果然,畫面人物中的圓領長衫里面都露出不同顏色的襯衫。經他這么一提醒,我才意識到,在荷蘭的高羅佩和我自己的筆下(見《新狄公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描繪狄公時從來沒有提到過襯衫,可見荷蘭人高羅佩是個明白人,知道唐朝的狄公穿的圓領長袍下面沒有襯衫,我依樣畫葫蘆,就幸而剛好也是對的。
對于他自己的文學成就,沈先生一向非常謙遜,稱之為習作,說“我原來是想學五十年”的,但是細聽上去,他對自己還是挺有自信的。他說,“我總覺得寫嘛,是個職務,是個義務,不是個權力。這個寫得好么,是必然的。寫得好,寫十年八年二十年,寫幾篇像樣的文章,那是應當的。寫得不好是你活該不中用的,你努力不夠的。這是我的想法。我總是有這么一個還是鄉巴佬的想法,沒有近代化的這種”。他還說,“到了作家要排隊的時候我就不習慣了”,“可以說不管你李大釗先生也好,陳獨秀先生也好,胡適之先生也好,魯迅先生也好,那么多沒有說是哪個第一,先排隊的。縱然他是第一,上帝也不指定這個,沒有人能指定這個,每個人一起始都是開步走,這個我認為好,能夠鼓勵年輕人朋友,不作興哪個在先”。
關于寫作方法,沈先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提出的一些看法,雖然今天看來也許已經是司空見慣,似乎是老生常談,但在當時應該說還是相當真實、難能可貴的。例如他說,“你得讓我自己腦子里的命令來寫才能寫出來。你當命令來寫,就變成一道命令啦,恐怕假了”。而且他說“這個假是另外一種假”,不是他所提倡的、針對當時強調的所謂現實主義的、具有積極意義的“假”。他說“文學可以探險”,“你說的全是一片胡說,假話,不是真的,不是所有的,他也能夠適應。我看《西游記》就是這樣的,哪會是真的?那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那是不是真的呀,仿佛是真的”。
至于說到文學風格及其傳承,他承認“其實恐怕我是受契訶夫、屠格涅夫的影響,我總覺得寫什么東西,寫人或寫什么東西,把這個地方風景或者插進去寫。人是在這里活動呢,容易出影響出效果。所以這并不是我的長處,我只是從那方面得到點啟發”。當然,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影響應該更多,他說“我歡喜讀舊小說,我歷來對一些唐人小說,短篇小說最欽佩。唐人小說這些都是幾千字,《李娃傳》,幾千字,寫那么好,《柳毅傳書》、《列女傳》,那也幾千字,而且寫得是那么荒唐的,也寫得那么好”。
他曾經在1981年的一次講話中說,“小說這個東西呀,你以各種方法都可以寫,你都可以寫得很逼真的。哪怕你沒有死亡的經驗,你寫死亡,寫得是非常儼然。因為什么?因為人他有一個共通性,痛苦有一個共通性”。這讓我想起當代作家莫言的一篇講話,他說在1984年曾有過一次座談會,人們對軍內年輕一代作家能否寫好戰爭表示懷疑,因為沒有親歷戰爭,他當時就抬杠說,怎么不行,沒有聽過槍聲,難道還沒有聽見過爆竹響嗎?當時許多人覺得他大言不慚,挺看不慣。正是憋了一股勁,為了證明自己,才寫出了《紅高粱》。這個例子與沈先生說的不謀而合、異曲同工,只是比沈先生的講話還晚了整整三年。你說說看,到底誰更先進?
當時沈先生還說,“其實現在大家寫得不滿意,一寫死亡就大哭大喊,沒用”。“我就了解痛苦這個東西,不一定是大喊大叫。它可以以各種方式使你寫得很真實的”,“我看到了有幾個人要死的時候,你問問他,他笑一笑,你好像比他大哭大喊使你更加難過”。這些觀察和結論,都是入木三分的深刻。
當然,沈先生是見過死亡的,見過許多死亡,曾經親眼見過用刺刀捅死“五千人”(應該是五百人,整整一個營,此處明顯系沈先生口誤)。大約以沈先生這樣的人生經歷,后來人生中的一切坎坷也都見怪不怪了。
除去親身經歷外,沈先生看書很多很雜,他說,“大概看書看得雜一點是很必要的”,這點我也信奉,堅信開卷有益。此外,還要肯動腦筋,會思考。沈先生舉過一個例子,說北京市委有個當書記的第二把手,“有個兒子,小小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時間長大的,十幾歲就能看舊書,看莊子,看漢魏百家叢書。他提出了幾個新問題,為什么歷代的談政治的建議什么的內容都差不多呢?這個提法很好了,證明他能看懂了。為什么,因為它封建社會嘛,要向皇帝進諫總是差不多了,就是好壞的問題:甲就說得好,乙就說得壞一點。其實它這社會就有一個共同的”。我不知道這位官二代后來有沒有作為太子黨而飛黃騰達,但沈先生所欣賞他的這點認識還是挺深刻的,至今仍不覺得過時。
《沈從文晚年口述》一書的作者王亞蓉開始結識沈先生的時候,他已經七十三歲。為了完成傾注了半生心血的著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沈老急需助手,可是單位上不同意把小王調來給他做助手。所以她只能業余工作,沈老從自己的工資里拿出一點來送給小王算是補償。
跟在沈老身邊,小王親眼目睹了沈老的大家風范。這里面有兩件小事值得一敘。一是“丁玲一九八一年在湖南文聯公開講演,還說沈先生是反動作家”,小王看不過,想要寫文章出來反駁,沈先生勸她別寫了,說:“她那么大年齡了,又有病,隨她去吧,她這些年也沒少受罪”。真的是看得很開。
二是,小王剛剛開始相識沈老時,一天隨沈先生到歷史博物館,看見一個人正在畫諸葛亮像,“先生過來他沒有言聲,先生就說:‘不要照這刻本上摹,這巾不大對。你是代表國家博物館在畫,要研究一下當時的“綸巾”的式樣’,不料”,這位人士翹著二郎腿、用手指點戳著沈從文說,“你不要在這指指點點,你那套行不通了!”小王事后才知道,這位畫家當年因為“得罪了葉淺予先生,畢業分配被發往邊疆”,后來是靠沈從文出面求情、費盡周折,才把他調到了沈先生身邊工作。小王目睹了這一幕“抹不去心頭的陰影”,“痛徹地感覺他就是我兒時即知道的向東郭先生求救的那條中山狼”。這位后來在日本和中國紅極一時的畫家,看來真有點缺少風范,盡管他的姓名當中可能還的確有個范字。
沈先生臨終因心臟病而離開人世,走的時候很清醒,對身邊的人說:“心臟痛,我好冷!”而沈先生一輩子都是一個善良忠厚、心地溫暖的人。當年小王和另一位也姓王的男助手,“常常未下班就接到先生的電話:‘到這兒來吃飯,有好東西!’常常是除帶來沈夫人的小炒外,還有沈先生自己做的紅燒肉,紅燒豬腳。沈先生燒的肉味道很好,肉爛爛的,口味不咸還略帶甜味”。“記得一次在沈夫人住處吃飯,一道筍干燉排骨,我們直夸味道好,等沈夫人轉身去取飯時,先生悄悄告訴我們:‘要不是我偷偷抓了一把糖放鍋里,哪會這好吃!’然后像小孩一樣神秘地微笑著”。看完這本書,這就是沈從文大師留給我的最后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好極了。
2011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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