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譚孝移午睡,做下兒子樹上跌死一夢,心中添出一點微恙。急想回家,怕兒子耽擱讀書。也知內人必請先生,但婁公一去,極難為繼。又想王中是精細人,必不得錯,但擇師之道,他如何曉?又想孔耘軒關切東坦,必有妥辦,又想大喪未闋,如何動轉?或者程嵩淑、蘇霖臣、張類村諸公,代為籌劃,又恐筑室道謀,不能成的。左想右算,不得如法。欲將回去,又想保舉一事,乃是皇恩廣被,因兒子讀書小事,輒想放下,那得一個窮廬書愚,竟得上覲龍顏,這也是千載一遇的厚福,如何自外覆載?少不得在讀畫軒上,日看柏公所送書籍,滌煩消悶。有時柏公來園說些話兒,添些老來識見。
猛的一日,鄧祥、德喜兒飛跑上軒來,說道:“婁師爺來了。”抬起頭來,只見婁潛齋已進的房來。正是他鄉遇故知,況且是心契意合的至交,更覺歡喜。連鄧祥、德喜兒,也都喜的呆了。敘禮坐下,兩家家人各磕了頭。孝移便道:“昨前閱邸鈔,見潛老高發,喜不自勝。已從提塘那里,寄回一封遙賀的書信,未知達否?”潛齋道:“累年多承指示,僥幸寸進,知己之感,銘刻難忘。但弟是十月,即起身來京,所賜尊翰,實未捧讀。”孝移道:“為何來京這般早?”潛齋道:“此中有個緣故。原是舍表弟宋云岫,有一宗天津衛的生意,今冬要與伙計們算賬,攜我同行。家兄也極愿意叫一搭兒來。且盛價王中,掛慮老長兄客寓已久,極力攛掇。多蒙嫂夫人贈贐二十兩,曲米街王兄十兩,即此鳴謝。還帶了一個布縫的包封,一并交納。”即命跟隨的小廝多魁——“這就是舊年老哥到舍下,夸的學織荻簾兒那小孩子,如今也長成人了。”——將包封交與德喜。
孝移直覺得喜從天降,還疑是夢由心生。遂吩咐燙酒。鄧祥早已安排停當,擺酒上來。吃酒中間,孝移問:“如今宋兄在何處?”潛齋道:“前二日,弟已同表弟午時進了京,尋店住下。舍表弟在外邊去了半天,不知怎的探聽得他的伙計,有些嫖賭的勾當,把本錢虧損。一夜也沒睡得著。次日即上天津衛去。臨走還說,沒得工夫來看譚兄,著實有罪。待天津回京,即行拜謁。托弟先為奉達。弟在店中,并不曉得長兄寓處。長班們到晚間說,長兄在此作寓。他今日引的到門首。弟進來時,他說有一宗吏部緊文書,要去投遞。”孝移道:“婁兄可搬到這里同寓。”婁潛齋道:“若地面寬綽可以聯榻,自然遵命。”孝移即吩咐鄧祥道:“你可套車,同婁老爺的人,上店搬取行李到這里來。回來再鋪一張床。”鄧祥道:“知道。”二人自去辦理。婁、譚杯酒往來,問些家中兩學生讀書功夫。潛齋也問了些各省保舉曾否齊集,引見在于何日,守候日久作何遣適的話。酒已吃完,日色西沉,行李搬來,床帳設妥。二人晚間剪燭說話,至雞鳴時方寢。
自此二人旅處不孤,各不岑寂,論文說經,頓覺暢快。不覺日月荏苒,早至正旦。雖肴核略具,仍未免動些鄉思。到了燈節,兩人晚間看燈一回,果然帝都繁盛,有許多想不到、解不來的奇景。轉瞬到了二月初一日。孝移禮部過堂,方才曉得通天下保舉賢良方正。時已齊集輦轂。回來告于潛齋,潛齋賀道:“面圣在即,不勝代為欣忭。”孝移答道:“文戰有期,捷音不日到耳。”自此潛齋進場事務,孝移皆代為經營,不叫潛齋費心。無非俾之靜養,以決一勝之意。及到了場期,孝移同至場門新寓。這送場,接場,俱是孝移親身帶人料理。三場已畢,復回讀畫軒候榜。寫出頭場文字,孝移看了,預決必定入彀,潛齋謙遜不迭。孝移道:“此舉不勝,弟情愿絕口不復論文。你我至交,豈作場前盲贊之態。”潛齋亦知孝移是能文高手,賞鑒不差,本來場中就覺得意,因亦默為自負。
此時禮部啟奏科場事務,并附奏天下保舉賢良方正共九十四人,俱已到部,伏請引見之期。奉旨于二月二十五日帶領引見。一時禮部預集保舉人員,到部演禮,諭以拜跪務要整齊,奏對務要清朗。到了二十五日,禮部司官,帶領一班保舉人員,午門肅候。嘉靖皇帝御了便殿,一起人員俱按省分挨次而進,十人一班,各奏歷履。天顏有喜,目顧閣臣說道:“各省撫臣,遴選尚屬詳慎,可嘉。”須臾圣駕還宮。禮部引一起人員出朝。
遲了幾日,各長班俱向禮部打聽消息,鈔出部臣奏議朱批回寓。
只見上寫:
禮部奏,為遵旨速議事。臣部于二月二十七日申刻,接到內閣奉朱批:“這所保舉賢良方正,其如何甄別擢用之處,著該部速議明白具奏。欽此。”臣部欽遵。謹查宣德二年保舉之例,在內以中、行、評、博用,在外以通判、同知用;其有年衰病情愿終養者,聽其回籍,許以正六品職銜榮身。臣部請照例辦理。如蒙俞允,臣部秉公詳驗,甄別內外,另行啟奏,即將各保舉年貌冊籍,移交吏部,按缺選授。謹奏。
奉旨:“知道了,依議。”
卻說旨意一下,各省保舉人員,有靜候驗看者,有營運走動者。內中亦有投呈禮部情愿終養者,有自陳年愈五十不能稱職者,亦有告病者。孝移也要投遞告病呈子。這鄧祥、德喜兒正打算隨主榮任,辦理行頭,忽聞這話,急的要不的。長班也極為攔阻。孝移寫就呈子,遞于潛齋看,潛齋道:“這個如何使得?前代以選舉取士,這是學者進身正途。異日展布經綸,未必不由此發腳。況守候年余,今日方被皇恩,如何忽而以病告休,實所不解。”孝移道:“告病原非虛捏。弟自昨年進京,水土不與脾胃相宜,飲食失調,且牽掛家務,心常郁郁,因有胃脘疼痛之癥。潛老不信,請問兩個小價。”鄧祥接口道:“去年八九月,原有兩三次胸中不爽快,入冬以來,再也不曾犯著。”潛齋道:“這樣說,乃是偶爾小恙,何足介意,為何遽然告病?長兄無非留心家計,其如皇上天恩何。”孝移吩咐家人:“你們外邊伺候,我與婁爺說一句話。”鄧祥等退避。孝移移近潛齋道:“年來閱邸鈔,向來海疆不靖。近日倭寇騷動的狠,沿海一帶州縣,如嘉興、海鹽、桐鄉,俱被荼毒。原其所始,總由日本修貢入中國,帶有番貨至內地,由市舶司太監掌之。這太監們那曉得朝廷柔遠之道,其貪利無厭,百倍于平人,斷斷未有不秉權逞威而虐及遠人者。即令太監少知自斂,而跟從之廝役,差使之胥皂,又決乎沒一個好的。中土無業之民,失職之士,思藉附外以償夙志。如宋素卿、徐海,麻葉,皆附外之最著者,竟能名傳京師;所寵之妓,如王翠翹、綠珠,亦皆雷灌于沿海將軍督撫之耳,思賄之以得內應,則倭寇之虐焰滔天可知。看來日本之修貢,非不知來享來王之義,而導之悖逆者,中國之刁民也。貢人之帶販番貨,不過以其所有,易其所無,思得中國之美產,以資其用,而必迫之窘之,使懷忿而至于攻劫者,閹寺之播毒也。總之閹寺得志,其勢先立于不敗之地,官僚之梗直者,若必抗之,則觸禍;塌冗者,又必媚之以取容。今竟至于開邊釁,而沿海半壁天為之不寧矣!目今料朝中必有挑撥人員,兵前聽用之舉,若說弟有心規避,這效命疆場,弟所不憚,此情固可見信于兄;但行兵自有主將,而必用內臣監軍,弟則實難屈膝。此其隱衷一也。況弟即做官,未必能升擢,萬一做起去了,遇見大事,若知而不言,不惟負君,亦負了先父命名忠弼之意;若以言獲罪,全不怕殺頭,卻怕的是廷杖——這個廷杖之法,未免損士氣而傷國體。況且言官無狀,往往觸怒皇上,昨年因議大禮,廷杖者竟至一百八十人。雖武宗時舒殿撰諫阻南巡之事,也不過此。又有四五位科道,為參奏汪太宰,俱行罷斥。內中有位馮道長諱恩者,為人忠正,天下聞名,老兄想也是知道的,所言尤為直切,獨被遣戍。背后聽的人說,這個太宰汪鋐,奸邪異常,寵任無比。當九卿在闕門會訊馮公之時,仍命汪某在首班秉筆,因馮公面斥其奸,汪鋐竟下座親批其頰。像這等光景,忠義何存?將來在上之人,必至大受其禍,履霜堅冰已有兆矣。此其隱衷二也。若說留心家事,看來不做官,便當以治家為首務。既做官,則州縣以民事為首務;閣部以國事為首務。弟豈庸庸者流,求田問舍,煦煦于兒女間者?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此其所以告病也。況實在心口兒上,有一塊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