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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 米線

  收假后沒幾天,一個中午,我們還沒有從勞動后健康的疲勞里恢復(fù)過來,學(xué)校食堂煮飯的大鍋破了。我們沒飯吃,近處的回家,遠(yuǎn)處的到村里找親戚去,再有就是到校門口的小賣部買小蕎餅。
  
  我多次提到小蕎餅,因為它清香撲鼻,味道很好。
  
  那天,還有人根本就沒有吃飯,不知怎么去解決,直到晚上。
  
  一口大鍋破了,對學(xué)校也造成很大影響。當(dāng)天晚上,吃飯時間也無限地推遲,因為要等到縣城去買鍋的人回來。到天快黑的時候,一輛從村里借來的手扶拖拉機(jī)終于響起了它動人的聲音,轉(zhuǎn)過那個山坡,出來了。我們自發(fā)地歡呼起來,也自發(fā)地敲起碗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很動聽。
  
  我和趙明那天非常幸運,我們都按時吃上了飯。因為村里有他的一個親戚,中午我們就找過去了。沒想到這親戚與他家的關(guān)系過于曲折,趙明基本就沒有去過,只聽父親說過,但還是去吧。
  
  找到他家的親戚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吃過飯了,而且大部分成員都已經(jīng)出去干活去了,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在家抽水煙筒。估計我們稍微遲一點,他也就出門去了。
  
  更麻煩的是,那中年男人根本就不認(rèn)識他,這讓我們很難堪。直到說起上一輩的名字的時候,才相互之間想起點什么來,然后他把我們讓進(jìn)門去,然后問:


  
  “吃飯了沒有?”
  
  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問題,要在平常,這類問題我們這里的人總是要客氣客氣的,一方面說吃過了,一方面去做飯。
  
  但這次我們沒辦法客氣了,說:
  
  “沒有!”
  
  趙明的這個親戚欲言又止,我想他肯定是想問你們學(xué)校怎么還沒有開飯?但可能又想到對親戚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所以終于沒有問出來。
  
  然后他重新燒起火塘,給我們做了美味的飯菜,有燒茄子,有炒青椒,都是現(xiàn)從房后的小菜園里現(xiàn)摘來的。
  
  他在做飯,我和趙明不斷咽著口水。口水有時是不給人爭氣的,我們害怕他發(fā)現(xiàn)我們咽口水的樣子,所以就盡量起來到院子里去看那幾只翻土的雞。
  
  很顯然,我們吃了很享受的一餐。
  
  晚上就不好意思去了。
  
  幸運的是,我還有一元二角錢,這是我從開學(xué)時就省到現(xiàn)在的,要知道,我們平時是沒有錢的,一分都沒有。因為我們以及家長都知道,在學(xué)校是有吃有住的,還要錢干什么呢?父母身上也沒有錢,錢是比較奢侈的東西,不可能沒事地裝在口袋里。因為需要的時候,我們可以賣一點糧食或者山貨——現(xiàn)在還有烤煙了——換一點錢,然后就去買所需的東西,不可能把錢留在身上。

  
  一元兩角錢,我以為珍貴,當(dāng)時存心想著有機(jī)會進(jìn)城去買本課外書看,但終于受了吃過米線的同學(xué)對我們的誘人描述:
  
  “路南館子的米線真好吃,味道正宗!”
  
  “份量比城里的多!”
  
  “那辣椒多,辣得耳朵發(fā)麻!”
  
  ……
  
  我們當(dāng)時吃東西無意中是以辣為標(biāo)志的。
  
  我忍不住了,第一次叫上趙明走進(jìn)了那個“路南米線”。
  
  “路南米線”館就在水庫邊。
  
  路南在什么地方呢?它就是現(xiàn)在的石林縣,而且就與我們所在的鄉(xiāng)接壤,只不過那時并不知道,仿佛是很遙遠(yuǎn)的地方。
  
  “路南米線”是什么呢?是米線。米線是好東西,但一般只有有集市的地方才有,因為做米線需要機(jī)器,而山村是沒有機(jī)器的。山村人進(jìn)城,有時只為了“喝米線”。“喝”字用得好,表現(xiàn)出吃得痛快淋漓的那種狀態(tài)。
  
  我們這里對米線的吃法主要有三種方式。在這里,我把“我們這里”擴(kuò)展到縣城。一是小鍋米線,二是“戴帽子”的米線,三是涼拌米線。小鍋米線,就是用特制的小銅鍋煮成的米線,一鍋只煮一碗,煮小鍋米線時,在小銅鍋里放入湯燒開,然后加入韭菜什么的,然后加入米線,然后再加入剁碎的肉末,最后放入調(diào)料,起鍋入碗就成了。“戴帽子”是米線最普通的吃法,就是在米線上加配料,加肉醬,就叫雜醬米線,加雞肉,就叫雞肉米線,加牛肉,就叫牛肉米線,等等。米線“帽子”的不同,就是區(qū)分米線味道的不同。米線也可涼吃,就是加作料拌。米線涼拌后滋味濃厚扎實。

  
  路南米線館里的米線是沒有“帽子”的,因為有“帽子”的米線要五角錢,沒有“帽子”的米線只需三角錢。如果非要說有“帽子”也可以,那就是“油辣子”。“油辣子”就是將滾燙的菜子油倒入辣椒面里,加上鹽拌制面成,很濃的香味。我們吃米線是喜歡不斷地往米線里面加“油辣子”的。
  
  米線老板是個婦女,有些不一樣。
  
  我們這里的婦女,老一點的多數(shù)纏足,搭黑色的搭頭布。年紀(jì)不是很大的,則是打赤腳,赤腳不是光腳,是不纏足。她們頭上多頂各色的頭巾,這是我們這里漢族婦女的典型打扮,外地人見到這種打扮,還會以為是少數(shù)民族。
  
  新成長起來的年輕姑娘例外。
  
  而她是電影里常見的那種剪著短發(fā)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慈祥、善良。我很喜歡她的這種形象,覺得她將我們與外邊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了。這可是一件大事,因為我們除了到過縣城之外,確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或者外面的人是什么樣子的。
  
  她什么時候到這里來開米線館子我們不是很清楚,當(dāng)然也用不著清楚。我們到山上去玩,也不太注意路邊的事物,我們只注意山上好玩的、吸引我們眼球的東西。總之,某一天,我們就見到那依著學(xué)校和水庫的兩間紅瓦磚房了。


  
  米線味道確實不錯,結(jié)果吃了一碗還要吃,一元二角當(dāng)然就沒了。
  
  我豪氣了一次,也后悔了好幾天。我在心里說,要是沒有吃米線多好啊,一元二角不還在的我口袋里?
  
  后來,我也不時去享受一下,當(dāng)然還沒有到迷戀的程度。其實我是想迷戀的,只是沒有迷戀的條件,生活還得從實際出發(fā)。
  
  但還是有人迷戀的,包括一些年輕的老師。
  
  “饞學(xué)生餓老師”,是我們那里的人對我們這些學(xué)生和老師形象而真實的概括,并且在一定范圍內(nèi)廣泛流傳,因為它是來源于民間的,所以對我們是有很深的同情意味的。
  
  對了,老師吃的飯跟我們不一樣,但菜還是有區(qū)別的,比如說土豆,他們吃的土豆一般都要將皮削去了,不,是刮去了,用一種鐵皮制成的“刮刮子”,很容易就把皮刮去,而且不像用刀削那樣浪費。如果吃土豆是削,那是不愛護(hù)“衣祿”,是恥辱的行為,而且任何人都可以指責(zé),正像吃過飯后碗里有剩余的飯粒那樣是可恥的。小時候我們就知道,這樣做是被雷公公看到的,打雷的時候它就會出現(xiàn)在你身邊或者身上的。所以打雷的時候就是考驗我們的良心的時候。我們那里認(rèn)為被雷打死的人是做了壞事的,后來我一直想,也許他們是冤枉的,好像我們這里也沒有什么壞事可做。
  
  老師們的土豆是單獨炒,能看到油腥,我們很向往。但他們還有更有利的條件,就是他們有自己的菜地,可以種一點小菜,然后幾個人約一起,偷偷地用電爐煮著吃。形象與我們差不多。但更多的時候是用爐子燒煤或柴,因為電是受限制的。而且晚自習(xí)之后,老師的電燈和我們宿舍的電燈同時熄滅。
  
  老師去吃米線當(dāng)然也要注意形象,最好是我們上課的時候,不要被學(xué)生看到。我們吃米線的時候,也最好別讓老師看到,那樣印象不好,好像我們做了很大的錯事似的。愛吃米線也確實成為一些人的罪過,基本就是與游手好閑等同起來的。有的家長到學(xué)校來找老師,孩子是否吃米線就是談?wù)摰闹攸c。
  
  即使是偶爾,也只是少數(shù)學(xué)生。長時間的水煮土豆片,有時嘴里實在太淡了。有人買一碗米線,倒在飯里,加點辣椒,吃得不亦樂乎。這種做法,有呼應(yīng)的效果,同學(xué)們紛紛仿效,有了米線拌飯吃的新創(chuàng)造。
  
  但米線拌飯再好吃,也畢竟是三角錢一碗,我們那時是無法過多地享受這種奢望的。熱潮之后,同學(xué)們身上也沒錢了……路南米線館的顧客又少了起來,但去玩的人仍然很多。
  
  據(jù)說有很喜歡吃米線的同學(xué)的家長,很多次都要到學(xué)校來把米線館給砸了,原因很簡單,一些同學(xué)迷戀上吃米線,這可是敗家的事,一個人在學(xué)校浪費的米夠一家人做飯吃了,這還了得。而且也確實有人來過,但不了了之。
  
  有的同學(xué)因此而回家去,因為家里害怕真把家里吃得更窮了。
  
  喝了幾次米線,也就聽明白老板那帶著路南口音的講話了,而且也能搭上幾句話。
  
  我們這里對一切外來人講的話,都稱之為幺幺子。很有意思的一個詞,但我確實不知道它源于什么理由。
  
  她的館子里有個女孩,剛開始我們以為是她女兒,后來知道是她找來幫忙的。因為人多,總是忙得滿頭大汗。
  
  我們對她開玩笑說:“小妹,來碗米線!”
  
  她就說:“屁大一點,叫誰小妹?”
  
  我們就得意地笑起來。
  
  吃過香辣辣的米線,我們就會坐在小凳子上閑聊,有時忘了時間,她就會提醒我們:
  
  “要上課了!”
  
  我們一看天色不對,就一溜煙地跑出去。
  
  跑出老遠(yuǎn),她還在后面喊:
  
  “喂喂,誰的書丟下了?”
  
  她也不大知道我們叫什么名字,但都認(rèn)識。
  
  我們在奔跑中,有人發(fā)出一聲:
  
  “哎呀,是我的!”
  
  冬天很快就到了,到米線館子的人更多了,不是去吃米線,而是圍著火爐烤火。人多,熱鬧。爐火很旺,呼呼地直冒紅光,大家七嘴八舌爭吵個不休,老板就看著我們笑,把正在煮湯的大鋁鍋抬下來,把另一個火爐也提過來,就有一部分人一窩蜂地圍過去。
  
  老板說:“別爭,別爭,小心燙著!”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老板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看著我們。
  
  老板確實有個兒子跟著她來到這里,在這里的小學(xué)校讀書,照她的說法是讀“儀價”,也就是出錢讀自費,原因是母子倆的戶口都不在這兒。
  
  她兒子有些淘氣,經(jīng)常不在家里,有時玩夠了回來,她就會訓(xùn)斥幾句:
  
  “又干什么去啦?整天就知道翻餅!”
  
  翻餅就是在火上烤餅翻來翻去的樣子,在這里表示頑皮。
  
  她的兒子就不吭聲,坐在桌前或低頭站著,幾分鐘之后,又神氣活現(xiàn)地跑里跑外。等吃過飯了,一眨眼,又往門外跑。
  
  老板就無可奈何地站在門口喊:“慢點,慢點,不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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