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 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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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眼鏡是誰呢?他也是留級生,留了兩級,就到了我們班。
眼鏡瘦瘦的,也白白凈凈的,與我們更為不同的是他戴著一架眼鏡,因為他是近視眼。
戴著一架眼鏡對我們來說比較少見,有人喜歡不尊敬地稱他們為“四眼狗”,當然小孩子說話是圖好玩,沒有惡意。其實,班里眼睛看不見黑板的人很多,盡管我們的教室很小,前后不過四排,就坐二十多人,但沒有人想到近視鏡,習慣是上課時多擦擦眼睛,但還是看不見。
如果一個村里有個戴眼鏡的人肯定更是令人新奇了。但一般意義上,對戴眼鏡的人還是很尊敬的。可是眼鏡留了兩級,對他那架眼鏡,自然就有些另眼相看了。按理說,留級也是很自然的事,比如說我們班,畢業時參加考試的人中,只有一半人沒有留過級。
眼鏡很少與人講話,但他學習好,在學校里,男生似乎不在乎什么清高驕傲之類的,但女生們漸漸地對他風言風語起來。
“整天哭喪著臉。”
“眼鏡太清高了。”
他確實沒有笑過,哪怕是微笑,我們只看到他整天只悶著頭在桌子前寫寫劃劃。
考試越來越臨近了,大家心里也越來越騷動不安了,尤其是想到考出去與考不出去的區別,大家更是一片黯然。
李云的蠟燭事件后,眼鏡依然坐在李云前面,依然埋頭計算著,寫著些與農活無關的符號,只留給李云一個單薄且永遠都是藍色的背影。
李云則整天不知跟誰過不去一樣,仍然發火、拍桌子、作臉色、出神。
梁洪江依然裝作沒看到、沒聽到。我也依然裝作沒看到、沒聽到。
填考志愿時,眼鏡因為是復讀生,也就是說參加過升學考試,他不能填師范,只能填中專。不像公子,雖然留級卻沒有參加過考試,所以他仍然享受應屆生的待遇。
說實話,我們沒有人愿讀高中的。因為讀高中幾乎沒有一個能立得住腳的理由:讀高中能考上大學嗎?有錢讀高中嗎?年齡有多大了?父母會讓你讀嗎?再說高中是什么樣子的?誰見過?怎么讀?
多少問題我們都考慮不清楚,反正沒有理由就行了。
命運還是給眼鏡再一次沉重打擊!
八月中旬,我們的錄取通知書已經下到學校。我領了我自己的通知書,忙著幫班主任通知其他幾位被錄取的同學,那是何等高興的事。
眼鏡也有一份錄取通知書,不過不是他想早日畢來出來的中專,而是高中,跟我是一個學校。
我想,我該去通知他,以后我們就是新同學了。
他家離學校有二十多公里,我聽過,但沒有去過。我沿著山路,爬山涉水,過一村問一村,從清晨找到中午總算找到了他們村。
走過泥濘的散著牛糞味的村路,在一個破舊的小院里停下來,有人告訴我,這就是他家。
這是一個昏暗的小院,有天井,灑下些陽光來。我斜依在柴垛上擦汗。
村子靜得似乎沒有人居住。
等了約莫一個小時,眼鏡終于回來了,挑著一擔剛從地里摘下的煙葉,滿身的泥水,頭發濕漉漉的,褲腳高高卷起,一雙赤腳沾滿黃泥。
他看見我,一愣,這可能是他想不到的。
打開門,我跟著他進到屋里去了。
“怎么不去學?纯矗”還是我先開口。
“不想去。”
“為什么?”
“考不上!”
“我來叫你去拿通知書的,你要親自去學校,還要交10塊錢。”我有些高興地說,等待著他更高興的表現。
“考上什么學校?”他的語氣很平靜,我希望看到的高興一點沒有。
“高中!”
他靜默了一下,忽然說:“不拿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掛上被歲月和柴火熏黑的鐵壺,在火塘上生起火,就出去了;貋頃r拿著幾個剛摘下來的青辣椒,在案板上切好,又弄來一塊腌肉,切好炒好,煮了些面條。
我肚子也早餓了,也不客氣,就說:“叫你家的人吃飯了!”
“我爹還在摘煙葉。”
我覺得有些不對,但不方便問,就閉口不語。
我們倆吃過飯,我好一陣勸,他才同意到學校里去看看。他出去借錢,好半天還不回來。
我走出去,向一個過路的老年人打聽他家的情況。
我這才知道他為什么總落落寡歡,原來眼鏡只跟他年邁的父親過日子。哥哥已結婚分家另過,他的母親在他上小學時,離開他們去世了。
他的情況,我們班誰都不知道,連老師都不太清楚。
那個晚上,回到學校,拿到通知書時,他忽然哭起來。
我只能站在他的旁邊,由著他哭。
天已快黑了,他回家去是不可能了,我家較近,我讓他跟我一起回去。
他說他有親戚就在學校附近。
臨別,他還在說:“我不想讀高中。”
新學校里,我還是見到了他。兩人都有了新的班級,面對著新的同學和環境,似乎也不必拘于初中時的回憶。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甚至見面彼此連招呼都不打,只點點頭,匆匆而過。
我們都混跡在一個新的環境中,有些莫名的清寂,走在喧鬧的街上也像是在山林里奔走。
他沒有參加高考,山里孩子讀書來去自由的慣性還存在身上,只是來的實在不易,去的卻極其簡單,遁入山林,悄無聲息。
再見到他時,高考已過去了,在縣城一條冷清的小巷里,他腋下夾著個皮包,匆匆地走過來。我們互相辨出對方,互相問好,互相小心翼翼地探問著對方的生活,又互相表示著祝賀。
其時,我剛剛經歷高考,也剛剛獲得通知書,他也在鄉政府找到了一個工作。我們彼此都很幸運。
我們匆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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