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 文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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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里還出現了文學問題。
這可是一個新鮮的問題,文學這玩藝的滲透力和影響力真是無邊無際,它不僅可以使其他地方的人成為瘋子,也差點讓我們這個地方的一個同學成為瘋子。所以我現在想起來,也應該對這進行嚴厲打擊,凡是想當文學家的都應該把他們先趕去當農民。
我對農民沒有別的意思,因為我本身就是農民,我好像是對文學有意見。
文學叫黃石松,他一直在我們班,悄無聲息地一個人。悄無聲息就說明他沒有太明顯的特點,至少像我一樣沒有特點。不過因為與鄉政府里面的什么人有親戚關系,他一直沒有住校,所以我們與他交往就更少一些。
初三時不久,他就很有特點地冒出來了。原因是他訂了一種刊物,好像叫《XX文學》,這在我們當中還是比較有影響的行為的,因為我們學生當中沒有誰訂過報刊,一是沒錢,二是不知道怎么訂。
據說《XX文學》上面有什么培訓班,黃石松居然參加了,這更讓我們佩服。我們總想找機會看一看他的《XX文學》,但總不能如愿,那難度可想而知。大家不高興了,公開叫他“文學”。他也不在乎,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我們更感覺出他不一樣的深刻。
文學有一段時間特別有精神也特別神秘兮兮的,早來晚去,神龍見首不見尾。
他坐第一排,正在講桌下。按理他個子不矮,不應坐在第一排,前面都是女生坐的。可是他強烈向班主任提出要求,原因是看不見黑板上的字。他知道自己的眼鏡已經近視了,但他對戴眼鏡很不以為然。實際上,我們這里誰愿意戴眼鏡?當然,除了梁洪江之外,可能他到了非戴不可的情況了。
我們注意到他神不守舍,上課經常呆坐如木魚,老師一低頭就看見那雙死死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就加重聲音提醒他集中精神聽課。
一次化學課,化學老師的聲音夠大了,他仍發呆,化學老師生氣地吼道:
“黃石松!”
他沒有反應,雙眼仍呆呆地盯著老師的上衣扣。
“黃石松!”
雙眼仍死死地盯著老師的上衣扣子。
其時,教室里寂靜無聲。
化學老師一下慌了,趕快走下講臺,用手去摸他的腦袋。
“干什么?”
文學受驚,一個聲音驟然響起。
全班一陣騷動。
化學老師語無倫次地問道:
“黃石松,你沒問題吧?”
“沒有!”
“那你剛才……?”
“沒什么!”
化學老師大大地出一口氣。我們也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差一點就抹汗了。
因為我們已經聽說過前幾年就有個畢業生,到快考試時由于壓力過大,脆弱的神經受不了,出現問題了。家里來了一批人,把學校鬧得天翻地覆,見到老師拉住就哭著哀求:“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還我兒子”的聲音在校園里還沒消失。
因為這事,文學就又有了“呆子”的雅號,我們當然不敢當著他的面叫,只是私下里開玩笑地說一說。我們更不敢提“神經病”這個詞,怕真有其事出現。
有人看過《西游記》,說:“呆子是豬八戒。”
更有人補充說:“他與豬八戒樣子不同啊!”
……
文學依然發呆,別人叫他什么似乎與他無關,他似乎也無心與我們糾纏在一起,整天匆匆忙忙的,消瘦了許多,眼睛也紅紅的。
語文老師受到他特別的尊敬。一天課后,他交給語文老師幾張紙,跟語文老師嘀嘀咕咕了半天。我們覺得神秘,老師一走,就湊上去:“文學,什么事啊?這么神秘,也不讓我們知道!”
他有了些得意:“我給劉老師看看我寫的詩!”
我們立馬唬得不敢說話。
此后,他的神態有了些靈動,繼而發展成為神氣。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當然不敢再戲謔地稱他為呆子了,我們改口叫他“詩人”。
文學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振奮之后,終于又慢慢地平靜下去了。這種平靜只在姿態和癥狀上體現,其內心的火焰燃燒的好像更為猛烈。
離畢業考試只有三個月的時候,我們基本上不上山去了,仿佛那些山都與我們斷絕了關系似的。我們的工作就是整天在教室里做練習題。
文學也在教室里。有幾次,班主任把他悄悄地叫出去了,沒有人注意到,要不是經過我的窗前,我也沒有注意到。
他們在教室外的草地上說著什么。并不時地有啪啪的聲音,還有青蛙們咕呱咕呱的聲音。啪啪的聲音是巴掌拍打蚊子的聲音,夏天已經來,煩人的蚊子總是在夏天出現。
我好奇心還是有的。反正窗子是開著的,反正我也已經累了,也借機享受一下夏夜的空氣,順帶著也聽聽他們的談話也不錯。班主任對文學可謂苦口婆心,大意是說,要好好學習,不要搞那玩意兒,那不能當飯吃。你是有希望的,不像其他人,沒有考取的希望,玩玩也可以。不要鉆到牛角尖里出不來了。……
事實上,作為應屆生,文學的學習也是不錯的,但這幾次考試下來,他的成績是急速地下降了,因為他以前是排在我前面的,我上去了,而他下來了。這種對比,我當然比誰都清楚。
又一個下午,陽光明媚,英語老師臨時有急事出去了,大家在沉重的負擔和繁重的學習之后,偶爾會抬起眼睛看看窗外靈秀的世界。清山綠水明明就在眼前,也似乎覺得久違了。看蒼茫的遠山,我有種見了老朋友似的感覺。再回頭看看教室里一片黑壓壓低著的腦袋,我也有些莫名的感慨。
那些日子沒有誰注意別人了,大家都專心在自己的事上。
班主任走進教室,四處轉了轉。
“黃石松呢?”他輕聲問文學的同桌。
“不知道,好像進城去了。”
“去干什么?”
“不知道。”
班主任很失望,看得出他對文學是很鐘情的。他的這種關心只讓文學獨享,也會讓我們沒有享受到的人心理不平衡。那時的心理是很敏感的。
后來聽公子說,當天下午班主任就騎著自行車去了文學家。后來還聽說文學回到家里,讓家里把唯一的一頭肥豬賣了。文學把賣豬的錢拿了二十元——那已是個相當大的數字了——然后去縣城里,說是要寄出去。寄出去干什么呢?據他家里人說,這樣就可以上外面的學校了。
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這個情節肯定是有的,如果不是因為能上學的問題,他家里的人也不會這么做。這個事,我們聽到后心理也不舒服,覺得文學什么會這樣子呢?
那天晚上,我們利用自習的時間竊竊私語。
第二天,我們又看到了文學坐在教室里。
班主任進來了,怏怏的樣子,好像趕了一夜的路,也看得他憋著出一肚子的火。看到文學,終于噴發出來了:
“黃石松,你站起來……我,我告訴你,你就這樣不爭氣?你這樣對得起誰?你對得起你父母?對得起學校?對得起你自己?對得起這三年?要不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我用得著三番四次跟你苦口婆心講道理?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一堆糊不上墻的爛泥巴!你就是一堆稀牛屎!……。”
我們看到文學頭低著,不敢言語,很想哭的樣子。
想不到班主任這么動情,我們也大氣不敢出。
后來班主任也沒有再批評他了,他對學習也認真了許多,也跟我們一起埋著頭演算或者念誦了。不時,我抬起頭來,也會發現他出神的時候,在許多低著的黑腦袋中,他的直立也就顯得不凡了,挺挺地在前面,像領舞人的樣子,一會兒又悄無聲息地埋下去。
有時早讀,在教學樓前面的草坪,或在圍墻邊沿的一棵楊樹下,我看到他會呆呆地盯著細碎的草葉、露珠或緩緩飄動的蒲公英出神,遠看了,是草叢中一個多思的雕塑。
那就是我們多思的年齡,在沉默的青山與青山之間,那個年齡我們如詩如畫。
他收到了好幾封編輯部的來信,還有幾本教材之類的,當時我們會驚呼一下圍上去,他的眼睛也會放出一些如蠟燭般朦朧的光芒,然后慢慢隱去。
他的文章終于沒有發表過。在他多少次的等待失望中,我們已經參加考試了。
他沒有成功。沒有人責備他,也沒有人注意他,他的故事和我們一樣平常,然后我們一樣,悄悄溶入蒼蒼的山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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